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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疫情困住,老房子里有代际之间的心结,也有无法回头的岁月

被疫情困住,老房子里有代际之间的心结,也有无法回头的岁月
2020年03月17日 09:22 新浪网 作者 澎湃新闻

  文|左耳东

  发自韩国首尔

  2020年的春节,是我五年多来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呆的时间最久的一次。看着躺在身边穿着旧时衣服的妹妹,有一度误以为回到了读书时期,那个卯着心思要逃离这所房子的时候。

  我家住在这所老房子将近 30 年了。老房子是一套公寓房,房子的外墙和小区的历史一样斑驳,浊黄的扇灰墙壁上打了几块青灰色的水泥补丁。或许是因为小区在离泷江不远的地方,或许是房子在一楼,又或许是小区名字是中窑塘,记忆中的老房子总是潮湿阴凉的。若是回南天时节,窗户和瓷砖内墙上能留下来一串串的水珠。听说以前周围一片都是池塘。后来地上划起了马路,建起了楼房,地名也全改了。在我的意识里,老房子是悬空建在池塘上的。小时候在客厅上玩耍蹦跳时,总能感受到薄脆的水泥地板下大大的空洞。

  妹妹的焦虑情绪是在年初四的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离我计划回韩国的日子还有不到一个星期,我回韩国的行程没有任何影响。在北京读书的妹妹却收到学校公告,所有学生不能提早返校,具体归校日期待通知。四处打听,纠结挣扎了两天,妹妹还是决定退掉元宵节后一天的火车票。妹妹着急是有原因的,那时距离毕业论文答辩只有两个多月了,这次回来她没有带相关资料。

  能早早离开的这件事,摆在妹妹无法回到北京的状况面前,不知怎么让我隐隐冒出一丝愧疚感,不很陌生的愧疚感。

  在离家前两天,试探地问妹妹,你们学校还没有新通知?那你不得在家里写论文了?妹妹一脸苦笑,我也知道啊,在家里不是提不起心思嘛。

  我想我是明白这种无力感的。

  不是在家里没有条件,而是一旦置身于这个老房子,外部的自己、成长锻炼后的自己就被封印住了。

  老房子里有代际之间的心结

  这种“被老房子困住”的感觉是在离开家之后清晰起来的。

  到外地上大学工作后,回家次数变少了,在家也呆不了很久。平时在外,爸妈不明情况,总担心耽误我们。讲电话也特别地小心翼翼,一旦听出我话里稍微一丝疲惫或不耐烦,就会自己迅速地把话题结束,挂掉电话。

  所以难得在家的话,爸妈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我们身上。特别是妈妈,恨不得一天24小时不离身。一掏出电脑或者有电话过来,就会投来感受到他们小心好奇的目光。很多时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头开始一一解释。

  每当看着爸妈似懂非懂地点头出房门,总感觉爸妈和自己之间硬生生被扯开一道口子,无力感一寸一寸地蔓延上来。

  后来慢慢摸索出了和爸妈在家相处的门道。当成是小时候的自己在放假。除了吃饭睡觉玩耍不管别的事。妈妈喊起了,就去帮妈妈打下手,爸爸问起了,跟爸爸聊两句。晚上吃完饭,跟着他们去最近发现的散步好去处。闲下来了,呆在客厅陪妈妈,聊聊天,玩玩手机,看看综艺。偶尔被妈妈训两句。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座老房子是我们的乌龟壳,壳里是爸妈这么多年努力维持的我们姐妹的安乐窝。

  但这脆弱的平衡随时会被打破。

  有天我在午睡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爸妈突然吵起来了。迷迷糊糊里,妈妈大骂:“让你拿鸡出去奉神,怎么死叫烂叫都不去。”

  爸爸硬脾气也上来,顶回去,“我不信神,我们家也不用奉神,你老爸不也不信。”

  妈妈气极反笑,“我老爸是不信,所以他一次都没有奉过。但阿劲你不是呀,在老家时,是谁开车挑着鸡大清早出去又拜土地公又拜庙的?”

  “那是老妈子逼的。”

  妈妈声音更大了:“阿劲你好啊,你妈叫的你就乖乖溜着去,都不用浪费口舌。我叫你,你就死都不去。你这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

  爸爸不做声了,跟妈妈吵了这么多年,爸爸就没有赢过。

  我们住的这所老房子是爷爷、奶奶和爸妈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落脚点。后来爷爷奶奶多添置了一套二手房,搬了出去,又折腾着搬回了老家。但是代际之间的矛盾似乎并没有因为距离而真正得以解决。

  我磨磨蹭蹭爬起来,碰到妈妈也出来客厅喝茶,笑眯眯看了我两眼。开口说:“今天你爸终于承认你奶奶霸道了。”见我疑惑,又接着说:“今天你爸不想奉神,被我说了两句,才说出真心话。这些年去奉神都是被奶奶逼的。”

  “啊……”我表示了然,心里想,又要开始了。

  妈妈果然来了精神,“你说你奶奶不是霸道是什么?欺负你爸老实,这么多年次次都是你爸大早开车回乡下奉神。你见你小叔有去过一次吗?”

  在母亲眼里,奶奶是重男轻女的,因为我们家是两个女儿,所以她总偏心生了男孩的小叔一家。

  “我房里那实木床也用了十几年了吧,你知道刚把床买回来的时候说什么吗?我那时候身体不好,经常感冒。你奶奶居然说,没那么好命还睡那么好的床,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比我先走。你说这话不伤人吗?刚开始搬进来时每置一件新东西都要跟我吵,后来就干脆不听我意见了。你婶婶生了弟弟之后就更加……”

  妈妈对于自己没能生个男孩子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甚至于前几年二胎政策出台时,还开玩笑一样试探地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我们小区同年龄层里孩子里,只有我和我妹两个女孩。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和妈妈出去,妈妈跟别人客套的时候都会说,没有没有,还是有个男孩好。有好几次直直地看着我,摸着头跟我说,如果你是个男生有多好。我知道,妈妈不是不爱我们姐妹,只是觉得没生出男孩是她做错了。不讨喜的大儿子,不受待见的媳妇,重男轻女家庭下接连两胎女儿,妈妈不忿不甘,却又无力挣脱家庭的枷锁,终究抑郁成心病。

  这座从爷爷奶奶手里留下来的老房子,还有每一件老家具,都和妈妈房里的实木床一样,勾连着一段段刺人的回忆。

  妈妈虽然尽力把老房子整理的干净又舒适,但如果把目光稍稍从生活的地方抽离,就会发现这所房子里年久失修的残破角落。卫生间角落处布满锈迹的下水管道,门前掉得稀烂的雨檐,还有开关拉合时发出刺耳吱呀声音的铁门。

  老房子里有我们无法回头的成长岁月

  老房子于我,又何曾不一样呢?

  读书时期,我性格不算内向,尽量掩饰自卑。一直到现在,我都很排斥招待朋友到我家。初中时,只有一个男生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家离我家不远。他曾经悄悄跟我说,虽然他家就在小学旁边,但以前每次放学他都会和朋友绕一大圈再偷偷回家。他嫌弃那个破破的旧小区,讨厌到家前经过那条有垃圾堆的小巷子。所以他从不告诉其他人他家在哪里。我知道,当时我喜欢的那个男生之所以会跟我说那些,是因为他见过我的家。

  我暗暗咬牙,我要跟爸妈不一样!我要独立,我要自信,我要自由,我要拥有自己的梦想,我要一个斑斓五彩的未来。那时的我,直直向前,不敢回头,一心奔向远方。老房子里的一切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沼泽,我害怕它把我往下拉。整个过程,我没有顾得上扭头看我妹妹一眼。

  我成绩一直很好,高考后就读省内最好的外语院校。如我所愿,通过学校的项目,我大二时便得到了去朝鲜和韩国交换的机会。毕业后,工作频繁出差。终于,我把那座老房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它似乎成为了我回忆里灰蒙蒙的背景。

  我不知道爸妈知不知道我青春期时反叛的心绪。都说母女连心,我直觉她是知道的。我现在都还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清晨,我看到妈妈在家族群里转发了一篇文章,《做好父母的最后一步,是放手》,时间是凌晨4点多。

  但最近,离家发展在我们家成为了一个不能随便提及的话题。

  妹妹今年就业确定了在北京,而且她跟她的河北男朋友交往5年了。妹妹和她男朋友的事情,妈妈是在她考上研究生之后才知道的。那个时候有点纠结,还到北京见过,但觉得算是有人照应女儿,而且妹妹还读书,就没太当一回事。随着妹妹毕业季开始找工作,妈妈旁敲侧击让她回广东发展落空后,才开始正视小女儿可能真的要远嫁的问题。

  妈妈的情绪只爆发过一次。那时我们刚回家没两天,爸妈带我们去唱K。爸妈兴致很高,又只有家人,大家玩得很尽兴。快到时间的时候,弹出了一首最近流行的《飘向北方》,是妹妹点的。前奏还没响完,妈妈一看歌名,哇的就哭了。

  我们三个对视了一下,哭笑不得。爸爸说了句,哭啥哭,就说不出别的话来,赶紧把歌换掉。妹妹过去抱着妈妈,用手抚摸她的背。我呆站在旁边不知道做什么。妈妈一边锤妹妹抱自己的手,一边骂:“都是你!死丫头,你干嘛弄哭我!你就是故意的。”

  妹妹扭头给我做了个无辜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平静下来。我们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爸爸搂着妈妈,直接回了家。在路上,我看到妹妹给男朋友发信息,我也不知道,突然一下就那样了。

  对于我和妹妹都在大城市发展的事情,妈妈的态度一直很复杂,特别是这两年她不再出去工作之后。

  一方面,她为我们自豪,把我们当成她人生的勋功章。妈妈曾不止一次地说:“我这辈子最成功的的事情就是培养了两个好女儿。”每次我听到都感觉受之有愧 ,却不好拂了爸妈的得意。起码到现在,妈妈应该不再纠结自己没有生出男孩的事了吧,我暗暗地想。

  但另一方面,妈妈陷入自惭形秽的情绪,觉得自己没用。妈妈坚持要出去工作,每次都去了一两星期又回来。因为,她的年级渐大,能接触又多半是保姆、缝纫工或是厨房帮工等体力活,而她肩膀、手腕等地方都有以前工作留下的筋肌劳损的问题,出去工作其实是勉强的。只不过我们都劝不住她。

  一天,妈妈又捡起了这个话题,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跟她讨论了。

  只见她回头看了眼在房间的爸爸,压低声音说,“我跟你说,年前有好几户人家都找到我,让我去帮忙来着。”

  “噢,你又想去干活啊?”,我听到立刻说。

  “不是家里等钱用嘛,现在你又不工作跑去读书,家里多一分钱都是好的。”

  “你要不找点别的事情做?反正家里也不等着你的钱买米下锅。”

  “那你说我能做什么?”

  “像阿翁妈妈那样在微信上面卖卖东西?”

  “不行,你妈做不来这样的。你不知道,你爸那同事前段时间也是搞微商,还拖我一起搞,说卖出去一个给我分红900块。我问她卖的什么东西,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保健品。我才不搞这些害人的东西。”

  我只能苦笑,又绕进了死循环,无力感再度袭来,也提不起兴致再跟妈妈说下去。我有时候不禁想,如果我是妈妈的话,我会怎么做?出生在兄弟姐妹众多的农村家庭,青春年纪外出打工,在父母的要求下成婚,第二年女儿便呱呱坠地,柴米油盐生活琐事对付着,才觉得有些盈余,不料恍神之间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如果是我,我又能怎么做?

  后来,我还是如期回到韩国继续学业。有一天出门时,发现前一天晚上飘了一整夜的雪,门前小道两旁的灌木丛厚厚地堆积了一层在顶上,就像卡通里生日蛋糕上浇过的糖霜,特别可爱。灌木丛后面大片的枯黄草地也被大雪覆盖,把脚放上去轻轻点一下,塌下去一个小洞。忍不住掏出手机,把这难得的冬日景象发到家人群里。还记得五年前我到韩国来交换时,第一次见到雪的那个早上也拍了视频发到了群里。那时候妈妈和我一样兴奋,那时的我还没亲眼见过雪,妈妈也一样。

被疫情困住,老房子里有代际之间的心结,也有无法回头的岁月

  走在路上,忽然发现妹妹昨夜凌晨1点发的一条微博状态。上面写道:

  “在家里呆久了,跟父母的对话其实来来去去就这么一些事情,跟爸爸的话题就真的是屈指可数。今天爸爸第N次过来关心我在做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赶他出去。刚关门没多久就传来了爸爸呆着小激动的声音:还差四分钟!我纳闷这是又干嘛了。爸爸说:‘刚好是今天喔,还差四分钟你就出世了喔。‘说完,抱着我的大额头亲了一口。我愣了半天,一是从来没有记过自己的旧历生日,二是回想半天我不苟言笑的爸爸也会这么暖。爱你们啊。”

  才想起前几天跟爸妈通话的时候,爸爸说接下来的情人节是他生日。我无意提了一句,那妹妹的生日也快了吧。没想到小小一句话,最终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唤起波澜。

  我眼眶一热,一边打字,情人节是爸爸的生日,一边想,眼前故乡没有的雪景,心里因被爱而生的暖意与勇气,我们姐妹不受束缚的轨迹,背后是爸妈最大努力的给予。

  困住我们却又保护我们的那所故乡的老房子,或许我们可以陪爸妈一步步跨出。

  原标题:《五年多来,这是我在老家待的时间最久的经历|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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