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刘航 王悦 复旦青年
“葛剑雄认为，文娱产品中的历史，和学校教育、学术研究中的历史，往往泾渭分明。在早前的媒体访谈中，葛剑雄质疑历史知识的通俗化。如今他对这个看法有所补充。
“当然了，这也给我们一些启示，怎么尽可能地用一些比较通俗的办法教育公众，使得历史研究走出书斋。但是我们必须明确，通俗不等于可以降低标准。””
复旦青年记者 刘航 王悦 采访
复旦青年记者 王悦 何本华 编辑
腾讯公司旗下多人在线竞技游戏《王者荣耀》聘请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葛剑雄为学术顾问，受到关注。
该款游戏采用中国历史和传说人物作为素材，近年曾引发争议。2017年3月，《光明日报》发表评论批评游戏角色与对应的历史传说不符，得到《人民日报》等媒体转载。争议焦点包括扁鹊的技能被设定为下毒、荆轲被设定为女性等内容。
▲人民日报微博截图/图源网络
腾讯随后修改角色荆轲为“阿轲”，设定也改为荆轲的妹妹。腾讯还在游戏登入页面及英雄介绍页添加“根据历史人物改编，背景故事纯属虚构”说明。此外，腾讯有意在游戏中推广历史文化知识，措施包括推出“王者历史课”等影片栏目。今年，腾讯更聘请音乐家谭盾使用民乐乐器制作游戏音乐。有观点认为，腾讯此番聘请葛剑雄，同样意在增加历史文化元素，改善游戏形象。与葛剑雄一同受聘为学术顾问的还有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周逵、文史作家朱晖。
▲葛剑雄担任王者荣耀学术顾问/图源王者荣耀公众号
游戏的价值观不同于学术研究的价值观
在较早前的媒体访问和个人微博中，葛剑雄已表示他的具体工作并非负责游戏中的历史内容，而是提供价值观方面的建议。
虽然葛剑雄是专业的学者，但他所指的价值观不同于学术研究的价值观。
葛剑雄对复旦青年表示，不应以学术研究的价值观要求游戏的价值观。讲中国历史，尤其面对青少年的历史教育，要弘扬历史中优秀的部分。游戏对青少年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因此，游戏与电影、小说等文艺作品一样，不能违背一些古今公认的价值，比如邪不胜正、善有善报、遵循公序良俗等。
“价值观念代表了一个群体乃至一种文明所追求的目标，具体反映在个体参与的种种事务中。历史的阴暗面存在，但那是历史研究者研究的，不是宣传者要反映的，也不是大众要追求的。其实，历史研究本身也带有价值观念与主观选择性。”
不强求游戏符合史实，并不意味着可以无限度地改编。对于游戏更改荆轲性别的问题，扁鹊下毒颠覆人设的问题，葛剑雄也持保留意见。
实际上，顾问的职能有限。葛剑雄表示，顾问不是决定者，他一方面没有权利强迫《王者荣耀》的团队采纳他的意见，一方面也没有义务对他们的反馈负责。
尽管如此，葛剑雄在合作中也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他担任的并不是长期顾问，如果认为自己没有起到作用，他也许会结束与游戏的合作。
游戏带动历史学系学生就业？
有微博评论认为，葛剑雄此番与《王者荣耀》的合作可以带动历史学系学生的就业。对此，葛剑雄并不认同。他认为文娱产品更需要创作的能力，与历史学专业培养的能力未必相符。
“即使现在很多游戏都是历史题材，历史研究者也并不能够在游戏行业起主导作用。制作游戏软件主体不是历史，也不是其他人文学科或者社会科学。行业需要的更多是做游戏的技能：写程序，做动漫，设计形象，才是游戏创作的主体。做游戏最多是运用历史研究的成果。学历史出身的反而会影响了编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像物理系的学生不一定能编出《流浪地球》。”
“当年上海有个传媒公司要拍商鞅的电视剧，找我咨询，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强调历史，那就不要拍了。为什么呢？因为《史记》中有关商鞅的就只有一篇传记，而且只有两千多个字。里面没有爱情，没有凶杀，没有权谋——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故事。拍商鞅，不是拍历史片，而是要进行文学创作，需要的是丰富的想象力。”
什么样的改编是葛剑雄认可的？这里有一个例子。在一些游戏原案中，诸葛亮的形象变成了一个很萌的年轻人。葛剑雄认为这是成功的二次创作。
“《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形象也是后人塑造出来的，早已不是历史上真正的诸葛亮，完全可以进行二次创作——游戏就是为了吸引人创作出来的，就算与历史有关，本质上也是以历史为基础的二次创作。”
“诸葛亮真正活跃的时候还很年轻，他羽扇纶巾大胡子的形象本身就是艺术形象。艺术形象的创作需要丰富的想象力，需要一定程度上对现实世界的摆脱，才能有吸引力。”
▲日本游戏“命运：冠位指定”与中国长城学会合作的纪录片“万里长城保护计划”海报/图源网络
游戏不足以普及历史知识
游戏厂商邀请专业学者参与宣传工作，已有先例。日本游戏“命运：冠位指定”(Fate/Grand Order)在今年推出了一个保护中国长城遗址的公益纪录片，以推进游戏在中国的本土化。纪录片引述了专业学者的看法：在唐末才广泛流传的孟姜女故事，是人们根据当时社会风气的需要加工出来的。这与顾颉刚所强调的层累的造成的古史观有异曲同工之处。
葛剑雄并不认为这类纪录片具有很强的学术性。
“孟姜女哭长城的问题，历史学界目前也还没有统一的结论。纪录片所采取的只是其中的一种说法，而且是比较有趣的那种，推导过程是否正确其实都是存疑的。所以，这种解释代替不了历史本身，也代替不了历史普及的工作。”
“总之，宣传片是有积极作用，但是它的积极作用没有超出游戏或影视作品本身的功能，它绝对不可能取代正常的历史教学与历史研究。
葛剑雄认为，文娱产品中的历史，和学校教育、学术研究中的历史，往往泾渭分明。在早前的媒体访谈中，葛剑雄质疑历史知识的通俗化。如今他对这个看法有所补充。
“当然了，这也给我们一些启示，怎么尽可能地用一些比较通俗的办法教育公众，使得历史研究走出书斋。但是我们必须明确，通俗不等于可以降低标准。”
“公益纪录片也许能对青少年与对普通公众起到知识普及的作用，甚至还是充满趣味性的。但我们要明确，好玩的东西未必有吸引力，有吸引力的未必就正确。正确的东西大都很枯燥，这是历史普及常常会遇到的问题。”
许多人认为改编自经典名著的文娱产品有利于推广原著，而葛剑雄有不同的看法。
“现在也有人把京剧做成游戏，效果还很好。但问题是，大家的选择很多，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接受京剧主题的游戏，不是说喜欢昆曲的玩了京剧游戏之后就会放弃昆曲，去钻研京剧。另一个问题就涉及到改编的程度：京剧里的每一样道具、每一种唱腔都能用游戏的方式呈现吗？厂家肯定是有选择性的。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一种剧只能用游戏的方式来表达了，那么这个剧肯定是衰微了。比如大家公认的是，青春版的《牡丹亭》很好。但是如果只有青春版的《牡丹亭》，那么改编前的《牡丹亭》就死亡了，因为上一个层次的受众已经彻底流失干净了。”
原标题：《专访葛剑雄：游戏的归游戏，历史的归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