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在国内学术界主要关注中南半岛越南青花瓷及泰国青瓷的生产技术与江西景德镇窑、福建漳州窑及浙江龙泉窑之间的关系,以及东南亚港口遗址和沉船考古所见中国陶瓷与海上丝绸之路的联系。而海上贸易兴起的唐宋时期,有关中国与东南亚之间的陶瓷生产技术交流,则较少获得研究者注意。
9至15世纪的中南半岛处于吴哥王朝的统治之下,当地自9世纪开始生产瓷器。当中以柬埔寨吴哥(Angkor)荔枝山窑(Phnom Kulen)生产的陶瓷产品质量最好,尤以青釉盒子的造型及纹饰最丰富。以往学者一般认为荔枝山窑的青釉盒子造型及装饰工艺主要模仿北宋广州西村窑。通过对比荔枝山窑考古发掘资料、东南亚沉船及中国陶瓷考古新发现,我们调整了自己的认识,认为11-12世纪荔枝山窑青釉盒子主要借鉴浙江越窑青瓷装饰工艺,并加以改良与创新。荔枝山窑的青釉盒子主要作为金银质盒子的补充,供吴哥皇室及寺庙用以盛载黄蜡和其他香药,作祭祀或日常之用,凸显了统治阶层的皇权及使用者尊贵的身份。
柬埔寨吴哥荔枝山窑的考古发掘与研究
荔枝山窑青釉盒子特点与装饰工艺
荔枝山窑青釉盒子釉色可细分为浅青灰、青绿及青黄色,釉层一般较薄,多有开片;胎色为灰、灰白、黄灰及黄白色。荔枝山窑青釉器普遍使用草木灰配釉。
青釉盒子可分两部分,即盒盖及盒身。盒盖的装饰工艺有贴塑、刻划花、剔刻花、戳印及锥刺,当中以刻划花最常见,纹饰丰富多变。贴塑主要见于盒盖,如鸳鸯,盖钮有石榴、莲蓬、莲花和塔式顶。盒盖造型全为母口,可分为鸳鸯贴塑双联盒、球形盒、圆顶盒及平顶盒,多施釉至底,盒盖内亦有釉。盒身装饰工艺以刻划及剔刻纹饰为主,以花卉纹最常见,尤以不同造型的莲瓣纹最具代表性,次为几何纹组合,如漩涡弧线纹、三重竖线纹、重圈纹、旋纹和三角锥刺纹等。全为子口,可分曲腹或直腹两种,饼足微内凹,内外施釉,施釉及足,底足有泥块粘连痕迹及窑工刻划纹记号。
现按不同造型青釉盒及对比考古资料分述如下:
(1)鸳鸯贴塑双联盒。
(2)球形盒。
(3)圆顶盒。
(4)平顶盒。
根据盒盖无钮及有钮分两型。
荔枝山窑青釉盒子的生产背景及与中国陶瓷的关系
(一)吴哥窑业与中国陶瓷的外销
从历史文献及陶瓷考古发现所见,中国陶瓷的外销模式及装饰工艺的变迁,对吴哥窑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由于吴哥陶瓷制品主要供应本地市场,在窑业技术交流上,以吴哥吸收及借鉴中国陶瓷装饰工艺为主。根据吴哥窑业产品特点及中国陶瓷输入吴哥模式的变迁,可分为两大阶段:
第一阶段是9世纪晚期至12世纪中期。吴哥王朝于9世纪晚期开始瓷器生产,主要产品为青釉器,11-12世纪中期以荔枝山窑为代表,产品质量达到高峰,器形以盒子、盖罐及瓦片等建筑材料为主。
9-10世纪输入的中国陶瓷只有零星发现,如吴哥王朝第三个国王因陀罗跋摩一世(Indravarman I,877-889)时期罗洛士庙群(Roluos group)中最古老的寺庙普雷寺(Prasat Pre Monti),法国远东学院2007年对其考古发掘时,出土了9世纪晚期长沙窑酱釉执壶、广东青瓷罐和盆、10世纪河北定窑白瓷碗及安徽繁昌窑青白瓷粉盒碎片,是至今发现年代最早中国陶瓷的吴哥遗址。吴哥王朝成立初期,即9世纪晚期至10世纪中叶,与中国的交流日渐频繁,主要体现在官方的朝贡贸易,以沉香等香药作为贡品,此外还有僧人来华翻译佛经弘法修道以及商人来华贸易。10世纪后期,宋朝在广州及两浙设立市舶司,通过生产大量的瓷器外销,以换取南海诸国的物产。广州和明州是当时连结吴哥与北宋汴梁(今河南开封)的主要港口。然而,越窑及定窑贡瓷在吴哥地区仍是零星发现,主要见于10世纪晚期闍耶跋摩五世(Jayavarman V, 968-1001)的大吴哥城木构宫殿遗迹,出土有数个可复原的10-11世纪浙江越窑青瓷碗及定窑白瓷碎片。研究者推测这与贾耽《皇华四达记》记所提“广州通海夷道”航道有关。11-12世纪中期是荔枝山窑青釉器质量最好的时期,这与吴哥王朝在苏耶跋摩一世(Suryavarman I, 1002-1050)及苏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 1113-1150)的治理及国力兴盛有直接关系。此两朝是吴哥疆域扩展最广的时代,幅员包括今泰国湄南河及越南南部等地,苏耶跋摩二世于12世纪初兴建了吴哥窟(Angkor Wat),奉献给婆罗门教毗湿奴神。中国历史文献记载真腊国遣使贡方物的三次朝贡记录都是在此期间,分别为北宋徽宗的政和六年(1116)、宣和二年(1120)及宣和三年。在借鉴吴哥寺庙的石刻工艺及中国贡瓷造型和装饰工艺的基础上,吴哥在荔枝山建立了烧制高温陶瓷的窑场。从唐五代的仿金银器装饰手法,到北宋中期的刻划花技法及莲瓣纹装饰,荔枝山窑青釉盒在制作上吸收了越窑的装饰技法,因地制宜加以改造和创新,大量生产青釉盒子及盖罐,在进口中国陶瓷数量缺乏的情况下,以补充国内特别是皇室及中上阶层对金银器的需求。
第二阶段是12世纪中期至15世纪。自12世纪中期开始逐步转向生产酱釉器,以督特窑(Torp Chey)为代表,器形主要是中大型瓮、水罐、陶罐,及小型动物仿生器。青釉盒子仍有生产,但数量相比第一阶段明显减少。
南宋建都临安(今浙江杭州)后,政治中心南移,与其地理位置接近的泉州,在对外贸易中起着重要作用。12世纪末至14世纪初期,吴哥从中国进口货品数量大增,多是经贸易港泉州转口获得。吴哥皇城及生活区的陶瓷考古发现也反映出此趋势。出土了大量福建德化窑、磁灶窑、南安窑,浙江龙泉窑青瓷及江西景德镇湖田窑的陶瓷产品,其中尤以福建德化窑的盒子碎片最多。法国东方学家戈岱司(George Coedès)对闍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 1181-1201)在位时兴建的圣剑寺(Preah Khan)K.208碑文(1186-1191)进行释读,碑文记载了捐献给该寺庙神祇的衣物帐,当中包括出口吴哥的中国物品:56个丝织帐幔、323顶丝织蚊帐、23个编织品及520个盒子。圣剑寺的考古发掘也出土了德化白瓷菊瓣纹盒及卷草纹盒碎片。据塔普伦寺(Ta Prohm)K.273碑文(1186)记载,君主捐献寺庙的中国制品中包括500个盒子。虽然碑文没有注明盒子材质,但推测极有可能为陶瓷器。荔枝山窑生产的青釉盒子逐步被从中国进口的青白瓷及白瓷盒子所替代,在13世纪初期生产趋向尾声。
(二)青釉盒子——金银器的补充品
关于宋元时期中柬之间的贸易,文献中多有记载。如《诸蕃志》“真腊国”条载:“土产象牙、暂速细香、粗熟香、黄蜡、翠毛此国最多,笃耨脑、笃耨瓢、番油、姜皮、金颜香、苏木、生丝、绵布等物。番商兴贩,用金银、瓷器、假锦、凉伞、皮鼓、酒、糖、醯醢之属博易。”《岛夷志略》“真腊”条载:“人凡饮食,必以金茶盘、笾豆、金碗贮物用之⋯⋯地产黄蜡、犀角、孔雀、沉速香、苏木、大枫子、翠羽,冠于各番。货用金银、黄红烧珠、龙段、建宁锦、丝布之属。”《真腊风土记》“欲得唐货”条载:“其地想不出金银,以唐人金银为第一,五色轻缣帛次之;其次如真州之锡镴、温州之漆盘、泉处之青瓷器”。可知中国的金银是吴哥皇室最希望获得的货物。
为了进一步巩固统治阶层的地位,吴哥王朝在器用制度方面有明确的等级限制,“器用”条载:“贫人则用瓦钵子。若府第富室,则一一用银,至有用金者。国主处多用金为器皿,制度形状又别⋯⋯国主内中,以销金缣帛为之,皆舶商所馈也。”金银器的使用,可凸显吴哥皇权及国力之强盛。建立具有官窑性质的荔枝山窑生产青釉陶瓷盒子,可作为金银器的辅助品,随金银器在宗教仪式或祭祀场合使用,在器用等级制度上低于金银器,以区分使用者的身份。因此,则不难理解为何荔枝山窑青釉盒子在釉色、造型和装饰工艺方面会选择吸收中国具贡瓷性质且仿金银器造型和纹样的盒子特点,并加以改造,以满足当地消费者的需求。
(本文首刊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9期,原题为《柬埔寨吴哥荔枝山窑青釉盒子装饰工艺与中国陶瓷的关系》,作者黄慧怡(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原文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