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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家园正在量产,我的东营也永远回不去了

大批家园正在量产,我的东营也永远回不去了
2020年10月19日 00:21 新浪网 作者 澎湃新闻

  澎湃湃客 镜相

  本文系上海大学创意写作学科“非虚构理论与创作实践”课程优秀学生作品。

  我并不熟悉作为“黄河入海景观地”来宣传的东营,只在年幼的时候到过一次黄河尽头。没看到无尽的海,只有一条荒凉而宽阔的马路,路旁栽种着零星向日葵,黄河水体纪念碑沉默地矗立着,玻璃箱里面的水是灰色的,脏而浑浊的灰。

  我熟悉的东营,只是西城西四路上的油建一公司家属院,及其向南辐射大概十几个公交站的距离。站点与站点与家拉成一张浅淡的网,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的活动范围。

  故乡的街道

  油建是这座小城的一个老小区。我不了解它建成的始末,但长于斯。无法简单等同于典型的文化符号“都市”和“乡村”,它既不闭塞落后也不够繁华,是处于二者夹缝中的,连一个鲜明的符号都难以成为的,“渺小”的故乡。

  干涸的故园

  童年时期,我多次往返于外地和家乡,中午在八王坟长途站上车,在黄河口的暮色里抵达。东营未通高铁,回家需要先乘飞机到济南,或搭高铁到青州,再坐车回去。

  2020年1月5日的夜晚,我回到油建。83号居民楼上有六家住户,却只亮着两盏灯。对门的人家租房给女儿陪读了,有一户是老人随孙女移民到加拿大,另一户住着一位老太太,老伴上个月刚走,两个女儿一直瞒着,商量好了轮着回来。一个女儿一回来就想办法逗母亲笑,另一个就说自己还在医院陪床。

  入了夜,整个小区的灯都是零星的。住在这里的多是老年人和中年人,一盏盏灯黑下去,却鲜少有新亮起来的。到了白天,一楼常传来女人连串的大笑,刺穿我家的地板,继而一切重归寂静,像一座喷发过后空虚的死火山。

  若我放假在家,晚上便会陪着84岁的爷爷和78岁的奶奶一起转悠。每年在家停留的日子都很短暂,我只能通过微末的接触,一笔一笔重新摹画冷色调的故园。

  家的东边是公园。在我小时候,公园呈现一种野生的、疏于修缮的状态,地砖是破烂不平的石板,裂缝里钻出茂密的草尖。四处丛生的杂草和不经修建规划的树,将公园布置成古典园林一般的视角:那些老旧的健身设施、没了屋顶的凉亭隐在草木之后,东一处、西一处,像一场隐秘的探险,探险者是在任何一个角落寻找乐趣的孩子。脏乱的花圃里可以埋地瓜,没有保护措施的假山可沿水池一侧攀爬,地上的碎玻璃随时可供一场打水漂大赛展开。后来公园彻底翻修,海棠树和松树被圈养进精致的花坛,广场舞的音乐声突兀地停止在了某一年的夏天。“人少了,就不跳了呗。”奶奶说。音乐是一支信号箭,自此公园一年比一年显得过分宽阔。即使在居民们最活跃的春夏,晚上也早早熄灯,只有偶尔几个遛弯的人,带着玩耍的孩子。

  公园

  公园紧挨着油建小学。自我毕业之后,各个班级不停合并,甚至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奶奶说,人都走了。随着年轻一代居民们的搬家,招到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

  过了小区东西区的分界,就是菜市场。这里曾被各种小饭馆和菜摊塞满,甚至市场外一条街都是摆摊的人,夏天可以赶早市。家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便来这里买炒米线、凉皮、枣木烤鸭、炸鸡排、刀削面。而现在,每次回家,都有一两家熟悉的小饭馆消失,舌头上失去一种记忆。都搬走了,没有人了,人家在这赚不着钱。

  剧院、篮球场、小学、菜市场、超市、幼儿园、居民楼……先是文化场所逐渐被废弃,继而生活必需场所也呈现愈加冷清的态势,给人一种勉强运转的萧条感。但这种收缩又不是全然的消失,无论如何缩小,依然像一直以来一样,保持基本的运作。

  爷爷五年前患了阿兹海默症,只有奶奶能向我总结那些平淡的告别。“没有人了。”她总是这样解释,说不出多余的修饰。搬家或去世,出门能遇见的老友越来越少,那些还能在眼前攀谈几句的,和奶奶一样都很淡然,看不出伤感还是知足常乐。

  居住在这里的老人居多,许多都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跋涉。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暮年家园的一丁点儿冷色,在一生颠沛的图景里,算不得几笔。

  闪光的碎片

  小时候,我对“他人”这个概念的感知来源于爷爷奶奶周围的人们。住在一楼的王爷爷,一年中有三季都爱坐在楼前的大树下,有人便聊天,没人便怡然自得地坐着享受:享受阳光,享受树荫,享受空气,享受风……他总是安然坐在那儿,说话也不紧不慢。

  我跑出单元门,王爷爷便说:“出去玩啊。”

  我走回家来,王爷爷又说:“回来啦。”

  内向的我,慢慢学会了像蚊子叫一样回答:“爷爷好。”

  数年之后,王爷爷去世了。阳光晴好的天气,午后或傍晚,出门时我依然会有糊糊涂涂的想法:王爷爷今天怎么不在树底下?……奶奶好像说过,他已经去世了……但他应该在树底下,就在那坐着。

  还有一回,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刚下过雪,楼前的小道上结了冰。奶奶送我去上学,刚走到路口,她看不清雪下的冰,突然滑倒在地,后脑勺磕在了冰面上。

  一瞬间,一切似乎静止了。奶奶不动了,也不说话了,就穿着她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安静地躺在地上。我背着书包茫然地站在旁边,也说不出话来,陪她安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老奶奶路过,“呀——”地叫出了声,一下子就关闭了可怕的时间静止机器。她把刚买的包子塞到我手里,蹲下身扶奶奶起来,嘴里不住念叨,怎么摔了?没事吧?送你孙女上学?站起来的奶奶又会动、会笑、会说话了,连连说着没事没事。后来,到医院拍片,我才知道奶奶摔出了轻微脑震荡。

  幼小且无用的我,又给“陌生人”这个词添加了自己的注释:不认识的,不知何时就会从身边路过,像超人一样介入又匆匆离开……

  小时候,我对世界的感知,比“他人”要再复杂一点儿。

  譬如说,小学对面那家商店,和店里的石奶奶。商店里什么种类的东西都卖,书皮、饼干、蒲扇、马桶刷、雨衣,整齐地陈列在黄蒙蒙的玻璃后头,那是只有石奶奶能涉足的领域。石奶奶短发圆脸,圆规画出来似的脸蛋上总有两块红晕,她喜爱我,总说我是“冠军”。大概小孩子都会有些奇怪的性格,我怕极了她夸奖我,便抗拒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商店,似乎不去,石奶奶就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市场上还有一家小店,开店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无论什么时候去,他俩都一起坐在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台后头,柜台里、冷柜里、墙上、架子上,到处都是油盐酱醋和零食玩具,只在窗边放着一台黑白小电视,是店里唯一不会被买走的东西。我最爱在这儿“抽奖”,花几毛钱,一大盒排在一起的彩色小格子就任我挑选,捅破糊在表面的纸,就能抠出一个随机的小玩具。偶尔在外面路上碰到这对夫妻,我是认不出来的,他们似乎天生就该和零食玩具绑定在一起,离开了柜台,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彩就从他们身上褪去了。

  到了周五,奶奶就会坐公交去西营赶集。那里是我的世界更大、更远的一角:河边,密密麻麻的彩色篷布和大伞延伸出百米远,底下是各种各样的小摊,衣服、鞋子、大米、水果,人声喧嚷,不同的惊喜隐藏在不同的彩色后头。我不懂得平时西营集会收摊,因此想不明白为何平时坐车路过这里时,河边只有零星的几个摊位。我便疑心那些摊位和摆摊老板都会隐身,到了赶集日,会像海市蜃楼一样“咻”地出来。

  2008年,一辆面包车把我的世界版图拓宽了。我升上了采油那边的油田二中,于是每天和五六个家在油建的伙伴一起,坐同一辆车上下学。开车的大叔是市场水果摊的摊主,他儿子是我们班的“班草”。四年后,我又考上了市中心的油田一中,爷爷奶奶在附近租房住下,我探索的地图便更大了。毕业后,我走出了这座小城。

  但我依然保有那一点幼稚的认知:陌生的世界,就是各种不同于家的环境,和总会出现在那里的人。像是童话中开店的魔女、守护秘境的神龙一类的角色,永远在那儿,撑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人与世界,渐渐让我看见了“我”。

  最初的、最完美的他人与世界,来自于故园。那是一面镜子,盛满无数斑斓光影。

  量产的故园

  照相馆、少年宫、友谊服装城、油田一中……从油建直到西城市中心,随着居民的流动,或倒闭或迁址,种种场所也几近废弃。编织成童年的以家为起点的网,上面的一个个节点正在风化。

  2016年4月4日,一位网友在QQ空间发了油田少年宫的九宫格图片,游乐设施全部蒙尘关闭。“少年宫要拆了,大浪淘沙再也不动了,小飞机上不了天了,秋千荡起来会有锈掉的声音,旋转木马不转了,碰碰车也不会再开动,只有湖上的小船还能勉强滑动,小火车行驶了他最后的一趟。我的童年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当最后一个需要少年宫的孩子也离开这里,少年宫便失去了它的生命力。

  2016年12月3日,我又看到了一篇博文:“2016年12月3日,等待了这么久,济南路北油田一中高中部校区还是开始拆除了……就在我拍摄的途中,主教学楼的中厅轰然坍塌了,仅剩正面的框架孤独地树立。曾经留下我们无数欢笑泪水青春记忆的建筑,此刻显得如此颓唐而落寞。只有楼顶金色的教学楼三字,迎着下午的太阳,偶尔闪光,似乎回忆起往日多少优秀学子从这里骄傲地走出,走向五湖四海。”随着城市发展、重心挪移,商区、学区、政府部门挤作一团的老市中心已经不符合健康的城市规划,尚有生命力的场所向东城或是青岛等周边相对发达的城市迁走。油田一中,就是最先吹响的号角。

  母校拆迁

  在后城市化时代,应有不止一处这样的故乡正在瓦解。居民的出走导致了生活和文娱需求的收缩,迁向更远的地方;具有本地烙印的场所渐渐湮没在灰尘中,倒在废墟里,而“标准化”的家园正在建立。最初,工业制品被量产,以满足人的物质生活;后来,文艺作品也被量产,去塑型人们的精神生活。如今,大批的家园同时也是未来的故园正在量产,将曾经野蛮生长的生命,送进一个个精致而标准的培养皿。

  事实上,城市正在内部进行一场缓慢的迁徙。从东营西城的老市中心向外,从过去到现在以及未来。那些组成旧时光的山水逐渐消散,或是被打散重组,一种熟悉的陌生涌入,而陌生的熟悉正在生成。

  万达广场在东营落成后,便几乎成了友人聚会、家人逛街的唯一选择。从前坐9路或31路公交车,只需几站,就能到友谊服装城、百货大楼、猫街、乐活城。如今,那些地标仿佛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涂了消除笔,“去哪儿?”“万达吧。不然就没有别的地方了。”我们只会这样说。以海底捞为代表的连锁店落户东营后,友人之间的聚餐也纷纷有了目标。我和最亲密的发小见面吃饭,永远会顽固地将地址选在东都旁小巷子的七星麻辣烫,也许只是简单地为了美味,也许是对一切味道趋同的抗争。

  那些作为全国标配的场所,小到社区的菜鸟驿站,大到居民消遣的海底捞、万达广场,其便利性和得以成功的典型性,使其成为一个漩涡,人们既被吸引到此,又隐秘地产生失落。一切的城市都将成为同一个城市,跨越中国南北两地的回忆也将在共有的地点中模糊成一片。默认的落脚之处,“潜规则”统一的去处,能够达到生活和精神需求标准线的标志性地点。新的一代正在出生和成长,他们自有记忆起就享受标配生活,不必留存我们那些由杂七杂八的人、风景和趣味拼凑成的童年。

  在未来,或许会形成一种集体文化记忆,所有人享有一致的“故园”元素。而个人或一批人埋藏情愫的故园,又在何处寻找痕迹?

  崭新的光束

  若能将心灵烧融成一个小小的核,许多人的核都是故乡。

  人是有野性的。自儿童时代起,便渴望在一个能触碰到的、自己的范围之内,稚嫩地奔跑和游走。人不是物件,供给一个标准条件的环境,并不一定就能让身体和心灵一起成长为丰富的状态。故园的魅力在于独特,仍幸存的独特的记忆,或是已消失的独特的回忆。是富有人情味的东西赋予它恒久的色彩,和身体与心灵一起奔走的自由。

  2019年夏天,几乎每天晚上,我陪爷爷奶奶遛弯路过废弃已久的会场时,都会听见一个通过电子扩音设备传扬出来的,略带些沙哑的男声。在那大片的黑暗里,有时他唱《我的老父亲》,更多时候是唱一些我叫不出名字、但奶奶会跟着哼的老歌。我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为何唱歌,但我和奶奶会津津有味地猜,这是要参加什么文艺表演吧?

  曾经,社区每年都会在会场举办热闹的消夏晚会,这样混有音响杂音的音乐声,能飞进家家户户。鲜活的歌声就像一台老式投影,在大脑中放映回忆:会场前的灯在投影中亮起来,散步的大人和在台阶上玩闹的孩子显出影像,一旁篮球场灯火通明,球拍在橡胶地上的声音和哨声、男孩子的呼声,一同构成闷热的夏夜。

  “唱得不好听,不在调上。”奶奶总是会笑话他,但依然会一直跟着唱,直到走远听不见。这如今各类新建成的精致、标准住宅区中绝不会听到的声音,忽然唤醒了奶奶心里的一角故园。

  人又是需要定性的。游于外时,故土的稳定性,是何其强大的精神支柱。漂泊的距离越远,故土的形象就越丰厚,包罗更多的东西。换一所城市,会怀念长大的地方;去到大洋彼岸,就会怀念祖国。今日的故园要保持润泽,就需要注入活水;今日的故园,也自有其生长的轨迹。

  某天吃午饭时,窗外的大树将客厅笼罩在阴暗的凉爽之中,一小束笔直的阳光打在身后的白墙上,就像照亮了通往某处的道路,奶奶回忆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候在村里,住平房,自己有个院子,养鸡,也养过狗。她从老花镜后笑着看我,“咱家搬过家,你不知道吧?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我随口问道:“平房不是也挺好吗?还有院子,当时为什么要搬呢。”

  “当时搬进来都高兴啊!”吃饭一向很快、很安静的叔叔突然说:“哪住过楼啊!知道要搬了,天天都盼着搬。”他又放下筷子用双手比划:“那楼房,搬进来觉得,多亮堂啊!”

  ——多亮堂啊,已经离开了的故乡,在记忆中留下朦胧的月光。但新的故乡,能够像太阳一样独自闪闪发光,为即将开启的新记忆涂抹上暖色。人们会怀念农村一家一户的淳朴日子,也不会否认楼房中的生活是幸福便利的。从农村到社区,从同村邻居到一栋的四邻,人们依然用一种保持距离感的亲密,紧紧联结在一起。新的生活形式,是可以成为活水的。

  然而,当我们追思某种老旧的环境与生活,并非怀念单纯的它本身,而是通过流动的时间形成的一种连接:与天地之间,与他人之间,与曾经的自己之间。发生在过去,经生活淬染而形成、纯粹个人自发的对自然与社会的感知,是由那些存在于过去的环境承载的。在这种感知的探索里,人一生是白纸是赤子。这种连接如同心脏周围的血管,这种连接的源头大多来自于故乡。

  如果失去这种连接的延续性,新的家园将会产出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者。无论何种形式,无论怎样的走向与点亮,只有健在的故乡,才能不断提供一种回忆与当下共存的生命力。

  文 / 王清洋

  指导老师 / 吕永林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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