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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

农村的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
2020年10月21日 13:15 新浪网 作者 澎湃新闻

   原创 侯虹斌 侯虹斌客厅

  我曾经写过很多文章,说明,能离开农村,对于女性来说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而且,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零零年代的几年时间,中国的自杀率直线式下跌,尤其是农村女性,由超高的自杀率,降至与其他组别持平;而这个过程,与中国农村女性大规模进城务工,是同步的。

  农村女孩没有人眷恋家乡的。因为城里再苦,也可以凭着自己的劳动活下去。而在家,女孩的生命、财产与自由,是掌握在其父亲、丈夫、儿子手里的,他们好,她就能吃一口饱饭。他们不好,女人只能自杀,或者认命。

  走吧,走吧,离开家乡,到城里去!

  但是,就像易卜生在《玩偶之家》告诉我们,“娜拉的出走”是正义的、正当的之后,鲁迅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她们真的越过越好吗?

  我依然鼓励女性们离开那个封闭的环境,但是,我也希望女孩子们知道,随着社会的变化,娜拉出走,比以前难多了,真难,真难。

  数据来源:世界卫生组织健康统计年报、《中国疾病监测年报》、《中国卫生统计年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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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在看小说。我的朋友,获得过茅盾文学新人奖、老舍文学奖的作家文珍,出版了一本小说集,叫《夜的女采摘员》。写得真细腻,真好。我尤其喜欢《小孩小孩》和《抵达螃蟹的三种路径》。“螃蟹”系列里的《寄居蟹》,是我最喜欢的一篇;里面的故事,就是一个农村逃婚出来的女孩,独自逃到S城(实际上是深圳)打工,她经历的一切。

  虽然是一则爱情故事,实际上给我们展现了残酷的真相:农村的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

  林雅,生活在农村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父母让她读中专,省下钱给弟弟读高中、考大学;后来又要她考师范,不然就嫁给外乡人——“她怕考上了师范也得一直供弟弟复读、上大学,考研究生,与其如此,不如趁早远走高飞,再混出个样儿给他们看。”

  这个十九岁的女孩,中专毕业,带着两千元从农村逃出来之后,独自去深圳打工。路上碰到了同龄的田又军,半个深圳人,他俩互有好感,就睡在一起了。他们到了S城五隅(也就是深圳三和),住了几天小旅店之后,为了省钱,分别住男女集体宿舍,一个铺位十五块。

  田又军总说要找工作,但是,他对各种各样的招工信息,都挑挑拣拣,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都配不起高贵的他。他宁愿整夜在网吧里打通宵,或者在租的床铺上打游戏打半夜。他害怕失去林雅,要求林雅必须跟他一起去同一个工厂;所以林雅虽然着急,也找不到工作。

  ——田又军还总是在集体宿舍里就要跟林雅亲热,林雅不喜欢,她推开他,“我觉得自己像牲口”。

  NHK纪录片《女性贫困》

  等两人花光了林雅带的两千块钱,林雅发现,田又军把她的身份证卖了。

  她决定,必须离开他。

  但没有身份证,又不能回老家补办证件的林雅,打工的难度就更大了。她一个人,能吃苦。于是,怀着孕、又没有身份证的她,辗转在多家工厂打工,还生下了孩子“饼干”,把孩子抚养大了。

  但这一路来,找工作并不容易。刚刚做熟了的玩具厂,整个消失了,搬去了越南;另一家骗他们去打工的服装厂,其实是牛仔裤厂,工业污染有毒,整个厂房都是雾,每天工作都咳到喘不过气来。怀孕的她,勉强做了六个月,结果说只能领70%的工资,押金也拿不回来。

  《苹果》

  各种工厂都这样,欠薪没有那么好拿,老油子的工人们个个都熟读劳动法,互相学习听来的维权方式——然并卵。

  一家又一家的工厂都做不久,林雅只好去富士康试试。

  后面更悲剧,我不剧透了。

  很普通的故事。除了结尾是一个意外事件,林雅的故事,很可能就是当下无数农民女性进城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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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雅,是一个普通的底层少女;田又军,是另一个普通的底层少年。

  她不应该恋爱,没有田又军,她会过得好一点。——这话有道理。但是,是因为田又军特别坏吗?他也只是一个大孩子,没有坏心眼,他只是懒,没有志向。但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底层孩子,指望他品行优秀,不切实际。说实话,在深圳,林雅能找到的男朋友或丈夫,也就是田又军类似的水平。

  工地上的女民工们

  她没有避孕,是她不对。——然而,她是买不起安全套的。在这样的城市里,她没有任何朋友和亲友,工作又都做不久,没有小军,她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认识任何人了。

  她应该为工作而奋斗。——然而,大环境下,她在无数的工厂努力过,没有机会,连欠薪都拿不到。不要说富裕,改变命运了,她今天赚的钱只为了能活到明天。

  她应该好好读书。——想念,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吗?就算她能念上书、找到像样的工作,结局也注定了:供她的弟弟前半辈子吃喝拉撒彩礼娶媳妇,甚至连侄子都要管。

  林雅的困境,无解,普遍。这也是新一代年轻女农民工的问题所在。

  因为,现在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民工,不分男女,在大城市里,几乎已经无法分享到社会进步的成果了。时代变了。

  我曾拍过一个讲座视频,《给年轻女性工作权,是中国经济起飞的重要原因之一》,说的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东的制造业需要大量劳动力,而女性的更勤劳、更细心、更低工资,让企业拥有了无以伦比的竞争力,流水线上有六七成都是女工。中国的经济奇迹与这些女孩有关。

  同时,虽然这些工作加班时间长,剥削严重,但比起农村的生活来说,女孩们可以用辛劳换收入,她们有了人生的主动权,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巨大的飞跃。

  但现在是2020年了。在农村,穷,只求吃饱一口饭;可是到了城市,依旧穷,也是求吃饱一口饭。没有资源,城市和农村的困窘,不分上下。去城市打工的巨大优势,已经消失了。

  这个问题,在男女底层中都存在的。

  小说里写的背景,是深圳“三和”:

  这里有一群90后、00后农民工,他们“干一天玩三天”,一天只吃5块钱的面,沉迷网吧,经常睡大街,十天半月不洗澡、不换衣服。这群“堕落”青年被大家戏称为“三和大神”。他们在这里寻找日结(即每天结算薪水的工作,三和青年喜欢做保安、快递员和工地工人)工作,以获得收入来源。“大神”是一种对他们挑战“人类生存极限”,以极低的收入过日子的调侃。

  NHK《三和人才市场》纪录片剧照

  新京报曾就《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一书作了一个专访,《新一代农民工“反工厂文化”:“三和大神”的是是非非,勾连起中国发展问题的角落》,上面那段话是其中的介绍。文中还说:

  “如今很多大城市出台的吸引人才的优惠政策,都针对高端人口,罕有针对农民工的。这意味着中国已经错失了解决农民工社会融入的最佳时机,他们在经济社会发展中处于被牺牲的地位。”

  三和青年在“海新大酒店”休息。所谓“海新大酒店”指的是海心新人才市场的走廊。

  这些没有文化的人,在深圳,只能找到非常低薪的工作,同时还会受很多盘剥。不要说是买房、租房、结婚生子这些事,连租个稳定的窝正常洗漱、生活,活得像个人样,都很费劲。他们索性破罐破摔,不再为未来作计划,能活一天算一天,能吃饱一天算一天。

  事实上,由于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上升,很多制造业和加工业已经把工厂搬到了东南亚其他国家了;有的还在中国,但是转移到更便宜的西南或内陆城市。同时,今日中国的产业的发展和推动,不再是以基础的低端制造业为主了,低端制造业的利润非常薄,工资还是很低。

  简而言之,农民工在大城市找工作越来越难,他们没有选择权。找到工作了还要担心老板是不是卷款跑路了,是不是欠债跳楼了,是不是申请破产发不起工资了,是不是重度污染企业或高事故企业,工人们是不是普遍都有职业病……不仅是深圳和珠三角,北京、上海,也很难有“低端人口”的容身之处。

  不是不努力,是已经没有工作机会了。

  《三和人才市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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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段时间,网络上常有争论,对一些农村女性的中年困境,表示很不理解。先不去提具体的事件中女性在婚姻和养育孩子当中的困局了,很多女性网友的评论就很不客气:

  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打工呢?北京上海这种地方当个保姆,一个月多则上万,少的话七八千总差不多吧?还可以当月嫂,很多地方都快两万了,还抢着要……

  接着,又举出她们小区里的保姆收入多高,生活改善得多好。

  我很赞同,每个人都要尽量努力尝试,要突破困境,做起来总比一直在那里自怨自艾要好。但上述的说法是很荒唐可笑的。就好比对一个为收入不高而苦恼的人说:你为什么不去阿里腾讯工作呢?我认识一个某某,他就月收入七八万,你至少也能拿个四五万吧,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不上清华?是因为不喜欢吗?

  苏州市家庭服务行业协会发布的2016年上半年度家政员工资指导价位

  这种风凉话,没有意思。一是因为城市里请得起保姆、需要保姆的人家,跟庞大的农村中年女性数目根本不成比例,没有那么大的市场。二是,保姆,对“软件要求”挺高的,不是每个农村女性的身体、智商、性格都能应对,能跟主人相处融洽的保姆,基本上都是当地妇女中的佼佼者,已赢过了她们身边大多数女人。三是,能进入保姆市场、获得推荐,比较容易找到雇主的,往往是她们村里或亲戚中有人做得不错了,再呼唤姐妹们入市的,并不总是有机会。四是,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人家吃的苦,你不知道。

  这几天有篇叫《全中国最便宜的房子:2元过一夜,挤满了无家可归的底层女人》(公众号:轻读实验室),描述的是2010年的戚小光导演的纪录片《女子宿舍》。十年前,在吉林省吉林市市中心,确实有只要2块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地方。

  2元女子宿舍

  每一个女人的故事都令人心碎。方淑珍,在这里从54岁到62岁,住了八年,“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只有一身力气的方淑珍在人才市场并不吃香。”“几个月没工作,方淑珍是真的没有钱,每天她只花2元钱吃饭,1元钱的花卷就着1元钱的豆腐脑。”

  有老公,老公从她20岁起开始打她,后来嫌她年老色衰,把她赶出家门;有儿子,成年的儿子每次来,都是向住在2元宿舍的妈妈要钱。

  张燕秒,丈夫死了,被家人吃绝户,带着3岁的女孩住进了女子宿舍,一住就是14年。女儿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现在17岁,也在找零工。这群被亲人抛弃、无房无地、年老色衰、没有技能、没有社会保障的女人是没有出路的。

  这篇文章还评论道:“同样是贫苦的命运,看不见希望的生活,三和大神们选择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逍遥;而2元宿舍里的女人,则是咬紧牙关也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坚韧。”

  2元宿舍的房东孙世清

  但是,这些坚韧的女人,世界并没有给她们应得的回报。

  今天的中国社会,能提供的低端岗位越来越少,而且,他们的工资相对于通货膨胀来说,是节节败退,连能活下去都难。而女性,在性别歧视之下,工作机会比男性要更少,生存更艰难。

  何况,很多女人还要带着小孩。

  目前,看到的一些女性谈自己逃离农村,过上正常生活的,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除了意志坚韧以外,都是读书特别好,佼佼不群。打工是很难改变命运了,但读书,读到出类拔萃,还是有希望的。

  只是,这条路太窄了,能出头的,只能是个别人,而不再像二十年前的“进城打工”具有普遍性,大家能普遍受益。

  我十分鼓励女性自我奋斗。但厌恶把女性的失败和悲惨命运归因为:因为你懒、你蠢、因为你结婚、生孩子,你不奋斗。其实,那些指责别人的,你过得好一点,不过是因为你投胎投得好一点。而这些问题,是社会结构性的问题。谁不幸掉到这个生存环境当中,就像沼泽一样,越挣扎,陷得越深。那些说风凉话的,以为自己就能逃得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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