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爷爷奶奶从老家四川巴中搬来成都市郫都区的北门住。
他们住在电梯公寓的十楼,四四方方的空间,划成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以及放着餐桌的阳台。
打开竹帘门
透过竹帘门,爷爷听见我来了,起身关掉了咿咿呀呀唱着戏的便携播放器,“交易中止”。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董璇霖 图,摄于2020年6月
这个公寓一共十楼,有很多爷爷奶奶这个年纪的老人。其中有一位来自湖南的袁爷爷,一个人住在八楼,靠着只言片语,和爷爷奶奶维持着深刻的友谊。
在袁爷爷三天两头溜着他的播放器找爷爷玩以后,爷爷就着迷了。爸爸货比三家,在网上买了自己信赖的“牌子货”。每天早上,爷爷奶奶拎着它上公用的十一层平台做早操,白天在家里放戏曲。
看电视、烧饭、散步,我见着奶奶的时候,她的脖子上永远都环着一条珍珠项链。据我观察,奶奶一共有两条珍珠项链:
一条已经斑驳了,白一块,黄一块。奶奶说是假的,在古镇上摆着冒气泡的珍珠蚌那儿买的。
奶奶的包都是黑色的。根据特殊的整理习惯,奶奶在卧室玻璃窗的两边钉上粗粗的大铁钉子挂包。皮的、PU的、帆布的都有,包的材质取决于由谁购买。
对于这个现象,爸爸曾试着抢过发言权:“肯定是黑色,因为耐脏耐磨啊。”
打开衣柜门
爷爷年轻时是个木匠,老家卧室的大衣柜就是爷爷亲自做的。但老家离郫都区有400多公里,弯弯绕绕的路程把老衣柜留在了老房子里。
新家的衣柜是爸爸跑去北街的家具店挑的,大小比齐了卧室的空间,和右侧床头柜严丝合缝地贴着。
在房间层层叠叠的空隙里,奶奶坐在椅子上,问我怎么买一些破得歪七扭八的牛仔裤和遮不住肚脐的小衣裳;她会让爷爷帮忙用纯黑发膏把花白的头发染得发亮;还会想起去买一件街上奶奶们都穿的黑色紧身裤。
我好奇地打开衣柜最右边的两扇门,想要窥探另一个女人的神圣世界。我在大敞着的两扇柜门前问奶奶,“你最喜欢哪些衣服?”
/01 藏青毛呢大衣
藏青色,毛领,水钻单扣。
单扣水钻和毛领设计将视觉重心引导向面部,中长款直筒设计,拉长匀称比例。
对于选择的理由,奶奶只回答说,这件是自己在集市上买的。
当奶奶发现我进入拍摄状态时,她也会进入她的被摄状态:四十五度向上转向天花板的眼睛。奶奶说,以前的人都这样跟她说,拍照时要眼睛要向上看才好看。奶奶在衣柜和床间的空隙扣扣子
/02 红色毛衣开衫
换好二号衣服的奶奶正巧碰上开着冰箱找菜的爷爷。头也没回,爷爷就在嘴里对奶奶念着:你光会摆那一个姿势,换到摆嘛。
老年人就要穿红色,这句类似广告标语的话,是奶奶选择这件衣服的理由。
“老年人穿红色的衣服比较好看”,奶奶补充道。
/03 紫色花枝衬衫
料子轻薄,花而不乱。
金属纽扣给满铺的花枝间点缀出了亮点,轻盈的面料走起来有海风的形状。。
这件衣服是爷爷奶奶认知里的“外地人”——北京的。奶奶说,当时衣服没带够,爷爷就在当地店里给奶奶挑出他最满意的这件。在爷爷的一再坚持下,不满意于衣服太花的奶奶最终还是买了这件。
爷爷奶奶没说过自己对北京有什么情结,但是门口摆了一张大照片——依赖于绿幕抠像技术而在楼下路边摊拍摄的天安门合影,站得笔直的爷爷眼里闪烁着庄严的光。拿到照片的爷爷,当晚在饭桌上神采奕奕地向我谈起这项化腐朽为神奇的技术。
/04 黑白条纹T + 黑色坎肩长褂
套装是奶奶自己买的,问起为什么,奶奶就说,当时看着就觉得好看。然后又补充说,她穿着这套去参加我堂姐的婚礼。堂姐是奶奶的二女儿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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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印花黑色连衣裙
大花数码印花,直筒版型。
黑色做底色,高饱和度五彩花色铺陈,是老人服饰店的常青款式。
奶奶还没换上这件,就迫不及待要交代,这件是二姑妈一定要买给她的,说裙子好看。
我追问,奶奶觉得怎么样,她撇撇头,“我觉得嘛,太花了。而且我不喜欢裙子”
奶奶换好裙子,仰首阔步地走向冰箱前面,然后一个转身去了门厅的鞋柜,抽出一双小白鞋。
/06亮片芭比白T
大面积荧光亮片,芭比元素,彩条信号配色。
这件衣服我从没见奶奶穿过。她拿出这件衣服,先有条有理地把来历说了一遍:去三姨婆家玩时,看上了这件三姨婆不穿的衣服,三姨婆就送给奶奶了。三姨婆是奶奶的妹妹,奶奶在自家姐妹里排老大。
说完,奶奶没有急匆匆地换衣裳,只是举着衣服在身上比划,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我,“这种衣服像是你们年轻人穿的嘞,是不是啊。”
打开奶奶的塑料袋
相片最右边是幺妈的爸爸妈妈。幺妈是重庆人,那时假期我们时常往重庆跑。相片中的我,五岁,扎着最喜欢的假发辫子,穿着最喜欢的粉色米妮背心。
八岁搬家前,我每年生日都会去小区门口的阳光摄影影楼拍生日照。2007年,我拍完七岁生日照回家,等了好久都没有看见爷爷奶奶。后来才知道,那天他们也去拍婚纱照了。
小时候羡慕婚纱的我,总拿着这些照片反反复复地看,但奶奶却坚称,这次婚纱照拍摄为诈骗。
她说,那天下午送我到影楼,店员热情地走上来讲起免费的婚纱摄影活动,爷爷一听,在心里一拍大腿,马上就要撺掇奶奶一起去拍。结果拍完,影楼说,换衣服每套收二十元,他们拍了两套衣服,最后交了四十元。
2009年,幺婆婆去世了。奶奶从城里回去吊唁。小时候就离开老家的我,对这些长辈没有什么记忆,想不起什么故事。
今年劳动节,爸爸开车载我们一家跨过400公里的高速,回老家上坟。
中途,车停在休息区,我想起冬天总是戴着一顶藏青色报童帽的爷爷,就悄悄把我新买的棕色贝雷帽扣在了前排的爷爷头上。爷爷笑了一声,就马上摘下帽子递回给我,一边还顺了一把自己圆溜的寸头。我又转身给还没解开安全带的奶奶光明正大地戴上帽子。
奶奶戴上我的帽子,就变成了穿了鞋的小猫:摸摸帽檐,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嘴里嘟囔着,“这像啥子哦,这是你们年轻人戴的喃”。
作为教学和实践平台,Plan J 旨在鼓励和帮助大学生在真实的媒介生态中学习新闻传播。
(作者董璇霖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广播电视系2017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