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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柴 x 曾翰:我不会停留在批判性和纪实性这个层面

柴柴 x 曾翰:我不会停留在批判性和纪实性这个层面
2020年12月02日 11:28 新浪网 作者 澎湃新闻
曾翰

  纵观曾翰至今的艺术摄影创作生涯,会发现至少有三次非常明显的变化。从最初的感觉性、情绪化、私人性的摄影,一变而为理性中立、冷峻凝视的冷面景观摄影。之后,在此基础上,他又融入传统中国山水画的形式、思维以及相关思考。当然,这些变化的背后,是摄影器材、拍摄方式、观看方式以及思考方式等等的系统的深刻变化。

  以上这些变化也是我个人极感兴趣的点,想知道曾翰的这些变化的具体表现,以及背后具体是何思考。围绕着这些点,我对曾翰进行了为时两小时的采访。采访的时候,我在中国重庆,而他在美国;采访结束之时,我这边已是万籁俱静的寒冷深夜,他那边是上午。

  对话曾翰

  柴=柴柴 曾=曾翰

©《嘿!你去哪儿?》,1998-2001
©《嘿!你去哪儿?》,1998-2001
©《嘿!你去哪儿?》,1998-2001
©《嘿!你去哪儿?》,1998-2001
©《离去与归来》,2002-2005
©《离去与归来》,2002-2005
©《离去与归来》,2002-2005
©《离去与归来》,2002-2005

  柴:

  你在大学读的是新闻系,开始工作时是摄影记者,当初是怎样开始个人创作的?

  曾:

  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有一门摄影课。但在上摄影课之前,我就先借了个相机,自己瞎拍着玩。一用上相机之后就发现,摄影特别适合自己这种想表达的欲望,所以开始我就有用摄影自我表达的想法。后来,我又在图书馆看了阮义忠的那两本书(《当代摄影新锐》、《当代摄影大师》),看到像黛安·阿勃丝(Diane Arbus)、弗孔(Bernard Faucon)的一些摄影,就更坚定了自我表达的这种想法。

  就是说在我开始拿起相机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一个想法。当时在学校,摄影基本上算自学,那时已经有一些观念摄影的尝试。然后到工作的时候,就去了报社,做了摄影记者,开始了真正的职业摄影师的经历,拍灾难,拍死亡......

  当时工作的地方是刚创刊的《新快报》,一份新的都市报,摄影记者就那么几个,要负责很多方方面面的拍摄工作,所以当时处在一种特别疯狂的工作状态。那个时候会随身带着另外一些相机,比如傻瓜机,用一些过期胶卷,拍自己的生活,这种特别感觉性、荷尔蒙式。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的个人创作。

  因为新闻摄影是有一套方法的,就是不管你怎么拍,要有视觉冲击力,要怎么拍摄你的那个新闻的内容......那套方法在我很快掌握之后,对我来说就没有特别多的挑战和刺激。但工作之余的摄影,它给了我无限的可能性,那个时候完全是自己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在《新快报》做摄影记者的那三年里,基本上也同时做着自己的所谓个人创作。

©《世界·遗迹》,2004-2005
©《世界·遗迹》,2004-2005
©《欢乐今宵》,2004
©《欢乐今宵》,2004

  柴:

  观看你至今创作的作品,发现有几次明显的变化。最开始创作的《嘿!你去哪儿?》和《离去与归来》可以说是差不多一种风格。但到了2004年创作《世界·遗迹》、《欢乐今宵》以及《超真实中国》时,风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当然这种变化的背后,是摄影器材、观看方式、思考方式等等的变化。想问的是,这种变化是如何发生的?

  曾:

  因为我出生于1974年,2004年就30岁了。30岁之前的生活状态,就是处于那种很不确定、比较忙乱的状态。《嘿!你去哪儿?》和《离去与归来》这两组作品,其实是对我自己的个人存在、个人情绪以及个人感受的直接表达。虽然选择了一些跟往常主流摄影不太一样的方法,但最终还是围绕着特别个人的私人主题进行。

  2001年我去了《城市画报》工作。《城市画报》是一本杂志,是一个特别自由的平台,当时的领导基本上不限制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拍照,或者做报道,所以给了我们很大空间。当时《城市画报》主要方向就是报道中国城市化进程,包括青年亚文化这样一些内容。

  我在这样一个平台工作,其实也给了自己创作的另外一些可能性。2004年之前的三四年,自己一直在进行各种尝试,寻找适合自己的一种摄影方法。那么就会有《离去与归来》、《晕眩城市》这样的作品。

  2003年开始,我就对当代风景特别感兴趣。当时我在杂志里面开了一个专栏,就叫“风景”。最开始我用120相机拍城市风景、人造景观,后来觉得120相机不够用。因为我的第一个个展《世界遗迹》在上海展览的时候,把照片打印到一米二以上的时候,就发现不够用,所以我想还是要用大画幅拍。

  《欢乐今宵》是第一组用四乘五相机拍的,这种摄影器材的使用完全改变了我的摄影方法,一下子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方法、方向。从《世界遗迹》到《欢乐今宵》,比较确定性的一种摄影就开始了。这种转变其实跟当时自己的生活状态,工作平台的变化,包括年龄增长之后,对周围事物感受的变化,是有关的。而且做职业摄影师几年之后,你对摄影的理解也更加深入,跟最开始对摄影的理解发生了很大变化。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促使我当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而且知道这个事情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拍好。这个就是对摄影的一种更深理解,而不仅仅是个人的感受或情绪。

  而且从90年代末到2000年初,算是中国城市化与全球化最疯狂的阶段,那个时候就觉得这个现实世界已经足够疯狂、荒谬、荒诞了,然后你再用一种疯狂、荒诞的手法去表达,也没什么意义,反而应该是用一种更冷静、理性的方法呈现它们,所以我就选择了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样一种风格和方法。

  柴:

  当时而言,这种转变最具挑战的是?

  曾:

  应该是技术,或者说媒材,就是特别具体的东西。本来我这个人不是特别擅长技术方面的,当真正用到大画幅的时候,包括拍摄、后期、输出、展览,都是一个特别严谨的方法在做了,对我这种文科生来说是挺大的一个挑战,就是要把自己从一个文艺青年转变成一个特别严谨、理性的理科生。以那种方式去做摄影,这个事对我来说蛮有挑战,其他的我觉得都还好,关于怎么思考,观察,这对我来说反而不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这种技术的问题,到现在也是我的一个比较大的难题,就是想法都有,但最终怎么样把自己的想法完美呈现,这个是最大的一个难题。

  还有就是你就算再理性客观,你也不能把摄影变成一种科学研究,它毕竟还是一种艺术方法,所以你要去把握那种度,就是在艺术和严谨之间,要严谨到哪个度上面,在技术和观念的平衡上,你要做得特别微妙、到位,这个特别难。像这样的难题,到现在也一直都是我的难题。

©《酷山水》之“贵州破山图”,2006
©《酷山水》之“贵州破山图”,2006
©《酷山水》之“万州山居图”,2006
©《酷山水》之“滇池蓝藻图”,2007
©《酷山水》之“南岭断树图”,2008
©《酷山水》之“汶川震后图”,2009

  柴:

  《世界·遗迹》、《超真实中国》可以说是具有西方血统的冷面景观摄影,而到了《酷山水》特别是《真山水》中,是融入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形式、思维以及相关思考。那这种转变又是如何发生的?

  曾:

  对,《世界·遗迹》、《超真实中国》的拍摄方法确实受到西方理性的影响特别多。我觉得任何艺术创作最开始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在那个阶段我用冷面景观摄影,特别适合去拍摄当时的中国。但随着拍摄的深入,你会发觉中国的现实,不能简简单单用这样一个方法,就可以把它拍好。

  所谓类型学、新地形这些西方概念和方法,完全搬到中国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不够用。因为当时在中国发生的这种改变,不像西方那么有逻辑,或者有一个历史脉络可寻,它会更加疯狂、混乱,更没有逻辑。当时对我来说,仅仅用这样的方法去拍远远不够,所以我就要去想,那怎么办?

  在我真正到处去拍、去走的时候,比如在三峡拍摄的时候,我会发觉,我们去观看当下中国的这种风景、山水的时候,可以寻找我们传统里面的某些思维方式、观察方式,包括那种价值观可能会更有用。所以我就开始有意识让自己学习、研究中国山水画的历史。

  然后我就在想,摄影其实是一个表达的工具,中国人两千年来一直在画山水,那为什么会一直持续不断对这样的主题进行描绘跟表达呢,这个让我产生了很多思考。在我们这个时代,什么媒介和工具最适合表达呢?我觉得摄影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水墨,我在想能不能用摄影这样一种媒介跟工具,用山水的一种思考方式、价值观以及观察方法,表达我们当下的风景。

  比如说我会用到山水长卷,包括比如说构图,还有就是精神内核,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以及人与山水的关系,然后放到我的摄影里面去。最开始的《酷山水》就是这样出来的。但是随着你对山水的研究深入之后,你会觉得里面有更多、更丰富的内涵,可以挖掘。

  当你真正看了很多中国古代艺术史著作,又去了很多美术馆、博物馆,国内国外的去看那些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真正经典作品的时候,你会有更深入更不同的感受,能引发你的思考。就是说,它已经慢慢从简单的视觉层面深入到哲学层面,这个是我近几年感受最深的。所以就有《真山水》系列的创作。

  对于我来说,摄影不仅仅是一个视觉工具,更是一种思考工具。把摄影比喻成文字的话,有人可能用它来写诗,有人用它来写小说,有人用它来写公文,但对于我来说,我已经从写诗、写小说,转变到写一些哲学性的,思考性的东西。这就是我对于摄影的理解和使用上的一个转变。

  还有一个就是,尤其最近十年来,由于手机摄影,还有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摄影已经变成了一种最基本最简单的社交方式,它变得完全没有门槛。这时候用摄影作为艺术创作来说,是更大的挑战,就会迫使你想摄影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

  在图像泛滥的时代,作为一个用图像、用摄影来创作的艺术家,你怎样才能跟一般的摄影、一般的图像生产区别开来,这个是对我们现在图像艺术家最大的挑战吧,从某种程度上也迫使我把摄影往思考和哲学思辨上转变。

  柴:

  对于冷面景观摄影,国内很多人提出了批评,说它已经泛滥,变成一种模式、套路。对于这些批评,你是何观点?

  曾:

  这些观点其实这十年来一直被人重复提出来,但我觉得比较可笑的是,大家都在重复提这个观点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有多少真正足够有分量的作品,或者足够深刻的作品出现,这一类作品到底有多少。可能大家更多看到的是一种点子,一种想法,然后用一个模式做出来。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批评的,我觉得远远不够,真正好的景观摄影作品还不多。

  你去看美国这类型的摄影作品,那些我们所知道的大师们,他们怎样用这样的方法坚持了多久,最后是什么样一个结果出来。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的一本画册,就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美国,但在中国,我们目前有这样的作品吗?不多。我觉得多点人拍,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刚才讲的这种景观摄影,相对于拍风光、荷花、鸟的那些摄影来说,其实还是非常小众,量非常非常少。打个比方,《乐队的夏天》红了,好像摇滚乐就变成了中国大家都知道的那种所谓的主流音乐了吗?但其实你真正的去现实中调查的话,是听流行歌的人多,还是听摇滚乐的人多?其实摇滚乐在中国来说,还是相对非常小众的东西,这个跟我们说景观摄影一样的。我觉得景观摄影不是泛滥,而是一个是不够多,另外一个是不够精,好作品不多。

  我也做过很多工作坊,去各个地方做过一些讲座,你会发现,很多人从沙龙摄影转到所谓当代摄影(所谓“当代摄影”,因为这个概念我觉得都不准确),大家会觉得景观摄影是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很容易搬过来就开始用,找个什么主题,拍好了就可以参加展览,可以得奖。大家是这样一种思维。

  而不是说你拍的时候,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法,然后怎样去计划拍,这样的方法要拍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些大家都忽略掉了。大家更多的是说,这个方法最容易上手,最容易参加展览,最容易拿奖,所以就形成上面所批评的一种现象。但对于我来说,我从来不会把它看成一种所谓的去参展去得奖的一种方法,摄影最终要回到原点,就是跟你自己的关系是什么,这个才是我会去拍的一个最基本动力和动机吧。

  柴:

  当然,相比拍荷花、落日的沙龙摄影而言,艺术摄影还是比较小众。现在冷面景观摄影相对比较流行,可能也跟国内这几十年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关,跟外部环境日新月异,各种人造景观大量涌现有关。

  曾:

  中国这二三十年地貌的变化,外观的变化,社会的变化,你作为一个摄影师,你不去拍,那不是太可惜了,那不是在暴殄天物吗?我还是刚才的观点,不是太多,而是太少,真正拍的好的就更少了。

  柴:

  你曾说,很多人会把你的作品理解为批判性作品,或者纪实性作品,但其实对你自己来说,应该是思考性作品。你能再具体解释一下这句话吗?

  曾:

  对,这句话我觉得很重要,因为比如说我要去做一个批判性作品或纪实性作品,我可以选择报道摄影的方法,有一个明确的主题,讲故事的叙事方式,那种抒情的画面语言。但对我来说,那些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要去更加深入研究摄影这个媒介本身,媒介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就我刚才讲的,摄影这个媒介和真实世界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它跟历史、社会、人之间的这种关系,这些更需要深入的思考,而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性、或批判性的视觉呈现。就是说,你一旦把自己的摄影往批判、叙事或者抒情这样一种方式去做的话,就相当于停止了某种思考,然后它给我的空间就会变得比较局限和狭窄。你只需要去做一个好看的作品,或者让人家读得懂、共情的一个作品而已。但对我来说,那些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把图像视觉变成一种思考的方法,这个才是摄影这个媒介最迷人的地方,也是让我特别愿意去深入挖掘和尝试的,这种可能性和不确定性才是我想要的一种方向。

  如果是已经特别确定、特别明确的东西,对我来说反而没什么吸引力。比如说我最近做的这些作品,为什么山水画这样一种图像生产会在中国延续这么多年,它的背后动机和机制到底是什么?它跟我们整个地域、人文、文化哲学都有什么关系?它跟西方那套系统又有什么不同,这些才是最有意思的。我觉得我只是用摄影这样一个媒介来做这种事情而已。

  当然,摄影有不可避免的文献性、档案性,所以说我拍摄这些影像,被大家理解为批判性或纪实性的影像,也无不可吧。就客观呈现而言,它就已经有这样的特质了,但我不会停留在批判性和纪实性这个层面,假如我停留在那个层面上的话,那就是我做得比较失败,还没有达到我想要的那个程度。所以,我会一直让自己继续探索下去,这是我的一个动力。

  这个问题也不能解释的太清楚,解释太清楚很容易产生其他误读,这是我个人对自己的一种要求吧。那至于观看者会对你的作品产生什么样的解释和误读,那个不是我需要去控制的,我觉得那样也挺好。但对于我自己的要求,一定把自己的艺术创作往思考性的方向去做。

  柴:

  我们平时说他批判某个人、某个事物,或者某个现象,也代表他的某种思考。在你这句话里的“批判”和“思考”之间有何区别?

  曾:

  字面上最简单的理解,就是说批判带有某种主观认定,而思考它是一种探索和不确定。我觉得这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尤其在中国的语境里面,批判更多的是一种所谓的观点,而思考它是一种扩散性的,没有局限,是一种多维的。回到我自己的创作来说,我不希望被某种简单的观点束缚,或者局限,希望可以让我有更深入或者更不受限制的空间探索。

  我一直觉得艺术家不应该是对某个问题给出答案的那个人,而是提问的那个。一个是回答,一个是提问。那我更希望做一个只提问的艺术家,而不是回答的艺术家。

©《酷山水》之“三峡止水图”,2006
©《酷山水》之“三峡止水图”,2006
©《酷山水》之“三峡止水图”,2006
©《酷山水》之“三峡止水图”,2006

  柴:

  颜长江在其文章《下雪了,曾翰你抵达了没有?》中写道:“你大约是2006年左右吧,我拉你去过三峡之后,你渐渐用长卷来表现蓄水后的江景,有《千里江山图》般的雄心壮志。不过,你看我一直不说什么,因为我并不觉得怎么样。太平淡,做得勉强。......可惜你的作品以往大多给我无味的感觉。大体上我是犹豫的,面对你的东西。”对这段话,你如何回应?(搜索关注微信公众号“艺术摄影圈”,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曾:

  这个经常是我们两个人讨论或争论的一些议题吧,因为我们对摄影的理解和创作上,会有些不同。对他来说,他是饱含热情、热血去面对三峡这样的地方,因为他是出生在那儿的人,他有一种很传统文人式的激情。

  然而对我来说,在这个时代里面,我更愿意把自己放到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就是加缪那个局外人角色里面,我没有那种特别大的像长江那样的投入感,更倾向于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怎样去把我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变成一个视觉化的东西。所以,所谓的平淡无味,对于我来说也许是很正面的一个评论。我并不觉得平淡无味是一个负面的评论,我就是要去呈现这种平淡无味,甚至更进一步,比如丑陋、不堪。我一直比较拒绝用一些审美式的魅化,那种形式化的方式去呈现现实,我一直喜欢用特别直接的方法。

  真正的冷面就是应该做到不动声色、无情的方式去呈现现实世界。颜长江有一次跟我聊,他急了之后就说:“是啊,现实是一堆狗屎,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一堆屎放在我面前,给我看呢?”我觉得这句话特别精彩,对,我就是要把这堆屎放到你面前,因为没有人愿意,或没有人敢把一堆屎放到你的面前,强迫你去看。在当下的这种情境里面,我就是要做这样的事情。

  这可能是我跟他比较大的一个分歧,但有时候他也会赞同我的这种方法,他对我的评论都是特别矛盾,有时候觉得这样好,有时候觉得那样好。对我近期的创作,他会觉得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又有好多作品,他觉得不行。这个可能是我跟其他摄影师很不一样的地方吧,比如像魏壁、塔可,他们都会有很明确的让你特别欣赏的点,但是我的话,可能让你既爱又恨,觉得好,又觉得不好。

  颜长江写我的评论文章不多,就两篇,但我觉得这两篇对我来说特别重要。他第一篇里面说,我们需要像曾翰这样坚定观察中国的摄影,那篇是在肯定我的态度跟做法。但对我的作品他又写了一句,他保留他的意见和想法,就是他对我的作品还是有所保留的。后来这一篇(《下雪了,曾翰你抵达了没有?》),他被我作品里的某些东西一下子触动到了,特别兴奋,但那个东西只是我的一个面向而已,不是终极的东西。

  我们的讨论会在某一个点上往深挖,我觉得这个特别好。我觉得他是能理解我的,因为这个东西很多人无法理解,比如看了我的《宋徽宗的松树》这样的作品,大家会觉得在某种形式上或意境上吸引到你,让你觉得很赞赏。但颜长江是把这个图像背后更深一层次的那种思考提出来了,就是这方面,我觉得我们两个是互相能理解的,是挺难得的。

  我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听五条人,五条人现在太红了,他们也是我的老乡,从他们刚出道时,我都一直跟他们关系特别好,他们也会用我的照片作他们的海报。五条人的第二张专辑《一些风景》里面有一首歌,有一句歌词就是“狗屎一样的风景,我见了很多”。我觉得这句歌词跟我的摄影作品完全高度重合,《超真实中国》系列很早的时候,标题就叫“一些风景”。某种程度上,这个里面的内核是相通的。

©《真山水》之“宋徽宗的松树”,2016
©《真山水》之“宋徽宗的松树”,2016
©《真山水》之“宋徽宗的松树”,2016
©《真山水》之“宋徽宗的松树”,2016

  柴:

  还是在这篇文章中,颜长江还有这样一段话,是用来评价《宋徽宗的树》,“我们往往认为佛家或禅宗最后是没有感情的,是忘情的,其实未必那么简单。有一种状态是像初升的太阳,像清新的早晨一样,空明澄澈,是这种空,特别纯净特别透明,其实是隐含着所有的光芒,这就是你的雪景松树给我的感受。那两颗枯松,还有情绪还有感伤,但已经有那种感受了,但横幅这张就更有这种意思了,你见到是这种是所谓大光明,这就有意思了,道是无情却有情。”对这段话,你自己何感?

  曾:

  我们面对一些艺术作品的时候,很容易就被情绪所带入,但颜长江讲的禅宗的佛家的那种忘情,是要回到一种所谓的初始状态,是要摒弃一些所谓情感的东西。

  就是说最后要把你的深情变成无情,对于我来说,这是我一直在尝试、努力达到的境界。前面我们一直在讨论的关于景观的概念,也是这样一种概念,就是说我在拍摄这些景观的时候,尽管学习的是西方的方法,但跟这片土地是有很多联系的,包括情感上的联系,你不可能达到一种完全无情的状态,但是你要强迫自己达到一种无情的状态。这个是我作品里面最重要一种特质。

  我一直要求自己达到无情状态,作为景观摄影来说,因为它是特别直接呈现现实,它就让人有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因为太直面而来,就是一下子杠杠的在你面前啪一下出现了。但是当你拍山水,拍松树的时候,他所欣赏的那张作品的时候,其实是退了一步,拉远了距离,跟这个现实世界把距离拉开了之后,融入了一种空白的时空,你跟现实之间填进了一个空白。我觉得这个可能是我的一种方法吧。

  他强调的就是“道是无情却有情”,有时你情绪特别饱满的时候,不是说你非要把这种饱满的情绪全部宣泄在你的作品里面,有时候可能往往是你退出去,把自己从这个情绪里面摘出来,然后在里面填充一个所谓的空白,那个时候可能会让你真正的这种情感达到一种极端的状态,我觉得这是我一直在追求的东西,也是我现在拍摄、做新作品的时候,追求的一种方向。

  对于图像的这种“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感受,尤其是北宋的山水画里面,我感受到了。我在博物馆看这些古画的时候,北宋山水画跟后来明清山水画的一个巨大区别,我觉得就在这里。这种东西有时候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当你真正在博物馆面对一幅宋画跟一幅明代的山水画的时候,你就会感受到很不同的气息和时空,那种差异性就在这里。

©《真山水》之“笔法记考”,2018
©《真山水》之“笔法记考”,2018
©《真山水》之“笔法记考”,2018
©《真山水》之“林泉高致考”,2018
©《真山水》之“林泉高致考”,2018
©《真山水》之“林泉高致考”,2018

  柴:

  你在《真山水》的一组作品的作品简介中,这样写到:“五代山水画大师荆浩在《笔法记》中认为:‘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意即审度表现客观对象的形似,从而去探究把握其内存真实。荆浩所言之真,就是不局限于客观真实的哲思与生命体验的真,格物致知的真。”这句话对我个人很受启发。你能就此再具体谈谈吗?

  曾:

  我觉得这句话是中国艺术史上很重要的一段文字,几乎总结了山水画里面一个核心价值观。我们现代人对于山水画或中国国画,往往会觉得有所谓的中国或东方的美学特点特质,比如意境、空灵、禅意,这样一些形容词。但你真的研究或观看北宋山水画的时候,你会发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关于东方美学的说法,其实有点偏离北宋的一些美学。当你去看像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或者郭熙的《早春图》,这样一些北宋及之前的山水画的时候,它们其实对于客观世界、自然的描绘,已经达到了超级写实、超级自然主义。

  他们并没有把所谓意境之类作为他们首选的表达方向,更多的是用绘画去探讨对于宇宙、客观世界的一种认知。比如你去看《溪山行旅图》,你会发现,范宽是把一个山的不同透视,在一个二维平面上很结构性的呈现出来。这背后隐含的这种哲学思考,就是对于客观真实的一种思考,对绝对真理的一种思考。这个也跟宋代理学里面的哲学思辨有关系,这个反而是我们后来中国人特别容易忽略、误读的东西。就是格物致知,理性主义到底是什么?而我们中国到后来最欠缺的就是理性主义,这个恰恰又是西方哲学里面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两种反差,会让我特别去深思这个问题。

  这个也是我为什么要去做考据的原因,比如《溪山行旅图》那座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到了那座山脚下的时候,看到的那座山,其实跟画里的那座山可能完全不一样,但我通过摄影的一些观看方式,包括现代科技的不同的介入会发现,哦,原来范宽为什么要去这样画这座山,他是有他的道理所在,他的出发点,他的那种方法所在的。通过这样一种视觉和图像的研究让我得到了很多思考。

  我现在这种方法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格物致知,就是我用摄影的方式,用一些西方工业文明之后带来的技术手段,去重新观看这座山。跟范宽当时用肉眼、用手去画这样一座山,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差异,以及共通的内核。我觉得这个是最有意思的。这座山经过近千年的变化之后,周围的环境,跟人的关系,跟社会的关系,有什么样的变化?所有这些东西,它形成了一种思辨,一种视觉上的思辨。

  这个就是我现在尝试用摄影在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它能做成什么样子。说实话,对我来说是一个蛮大的挑战,这还是一个进行中的尝试和实验。有了荆浩这句话作为出发点,就足够我花很多时间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柴:

  你后面几组作品像《真山水》、《酷山水》在艺术市场上卖的应该比以前的那些系列作品好吧?

  曾:

  我一直没太好好经营我的作品,所以在市场上基本上都不好。假如仅靠卖作品维持生活,我早就饿死了,所以也很希望有更多人来收藏我的作品,让我能更充裕地去创作。

  柴:

  最近你在创作什么作品,未来还有哪些创作计划?

  曾:

  今年因为疫情基本上完全停顿下来了,大部分时间在看书,空想。但我觉得对我来说也蛮好,这个空白期也很需要。

  《超真实中国》还有些地方我还没有去拍,还得去再拍,希望在这两三年先把《超真实中国》这个项目比较完满的完成。《真山水》这个系列还会继续做。其实这两个系列工作量都蛮大的,作品最终呈现上,还要花很多的时间精力,去实验,去研究。我觉得很多想法都要慢慢来,也没办法着急,因为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是这个样子,也不以你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跟着时世随机应变吧。

  还有一个新的感受,就是这一年整个世界这种动荡、危机,让我觉得作为摄影师或艺术家的我们,能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少?可能那个紧迫感会更加强烈。就是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我们能留下些什么东西。我觉得留给整个人类的时间估计也不多了,所以,我们这种小小的个体在这个大时代里面到底能做什么?

  曾翰简介:

  独立艺术家、策展人。1974年生于广东,1997年毕业于暨南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专业,2009年毕业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全球摄影”项目,1997年至2008年,曾任《新快报》、《21世纪经济报道》等报刊摄影记者、编辑,《城市画报》图片总监。作为摄影艺术家,曾在中国、美国、法国、德国、澳大利 亚等十几个国家的美术馆、艺术双年展、摄影节等举办展览; 多个系列作品被上海美术馆、加拿大安大略美术馆等机构和收藏家收藏;曾获中国摄影家协会TOP20·2011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奖等奖项。作为策展人,曾任2017年广州影像三年展策展人;2012新加坡国际摄影节策展人;2011年第三届大理国际影会策展人,获金翅鸟最佳策展人奖 ;2005年首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策展人,获年度杰出策展人奖。个人网站:www.zeng-h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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