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新闻客户端

对话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之后

对话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之后
2024年03月26日 09:06 新浪网 作者 BOSS直聘
陶梦

  这是系列访谈Works & Days(工作与时日)第1期。我们将邀请人们聊一聊ta的工作,以及与工作有关的“时日”。第1期的分享者是胡安焉。胡安焉是去年广受关注的《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的作者,今年一月,他又出版了新书《我比世界晚熟》。这两部作品的主题都是工作。胡安焉作为“资深打工人”,20年间做过19份工作,工种包括保安、烘焙店学徒、便利店店员、自行车店销售、女装店店主、物流公司夜班拣货工人、快递员等。他在书中详尽地记录了这些工作——他在工作中所遇到的人和事,他所经历的困窘以及自己种种表现背后的心理动因。他的作品并非“底层文学”,其珍贵之处在标签之外,是作者表现出的足够的真诚以及在生活与世界面前的敏感、“直抵本质”。

  胡安焉的故事大致是一个“节节败退”的故事。一个集讨好型人格、服从性和理想主义于一身的年轻人进入“社会”之后,遭遇了一系列的困扰、痛苦乃至创伤。他也曾期待像其他人一样努力挣钱、过上世俗意义上的“好”的生活,但在经历了持续十年的反复的开始与失败之后,他终于认清自己的处境——他一直在一套自己不适应的价值系统里寻求肯定,这注定徒劳且痛苦,他放弃了。与此同时,他开始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说写作者。

  那是2009年10月,他中专毕业、进入“社会”十年后。此后,他在打工和辞去工作在家写作之间反复切换,过着“在一半的时间里我不打工并自由,而在另一半的时间里我打工并不自由”的生活。2019年12月,胡安焉所在的快递公司解散,他与妻子一起从北京搬到成都,又一次过上了不上班的生活。这一次的不上班生活因为2020年4月一篇“爆款”豆瓣日志而被意外地大大拉长了。这篇讲述他在某物流公司夜班经历的日志后续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像中奖一样”地获得了数本书的出版机会,第一本书也相继卖出了影视版权和外文版权——这让他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用去考虑继续上班的问题了。

  同时下的很多年轻人一样,胡安焉也不喜欢上班。但他将自己工作中的痛苦主要归为自己的性格——不喜欢沟通,不喜欢争利益,他的“不成熟”让他在每份工作之中都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自己犯了傻、吃了亏,还要被人看不起”,这让他反复经历因吃亏和“羞耻”造成的双重挫折。

  他从现实退到了写作之中。他曾经读过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一类的经典文学作品,让他获得诸多共鸣与感动,“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他想到或许自己也可以参与到塞林格们所从事的这项事业中来。

  最初,他也不能免俗地像很多文学青年一样抱着写作的野心——想着有朝一日写出名垂青史的伟大杰作。同时,在偏向现实的一端,他也给期刊投过稿,希望能获得以此谋生的机会。但后来,伟大的理想与现实的考量他都放弃了。他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很快意识到,于写作者而言(至少于他自己而言),重要的不是写出什么杰作,更不是迎合期刊编辑、获得发表机会,而是“写”这个行为本身。写作是他在现实之中发现的一片“飞地”。现实之中让他格格不入的“差异性”在这里成为珍贵的“个体性”(胡安焉称之为固有不变的可能性)——而写作可以将其“兑现到极致”。在写作中,他“渐渐看清楚真实的自己,并反省自己,也学会了肯定和爱自己,并由此通往内心的平和、坦荡、充实和满足”。他找到了真正代表自己的、让自己安心的事。

  原先充满挫折和痛苦的庸常生活也因写作呈现出特别的意义,他在其中发现了一些以前被自己忽略的“隽永时刻”。他看待现实生活的视角也从关心是非对错变为“更看重美与丑”。他在新书里写道:“在我看来,庸俗是一种丑,狭隘是一种丑,虚伪是一种丑,自私是一种丑……人生的方方面面都关乎审美。”而写作、阅读、思考都是他“亲近和向往美的途径”。

  发生在胡安焉身上的不是这个时代所流行的“追求者”叙事,他从未主动规划过什么,或者从行动上积极地追求过什么。他不过是一路“撤退”,最后退回了“自己”那里。他现在的人生理念是“自己怎么心安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在之前的人生里,每当遇到克服不了的困难,他本能的反应就是“撤退”,而后来他发现,其实人生之中“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须要去克服的”。

  以下是Works & Days(以下简称W&D)与胡安焉的对话——

    20年,19份工作  

  W&D:你的两本书都是在回忆你的工作,《我在北京送快递》侧重你所经历的人和事 ,《我比世界晚熟》更侧重自我心理剖析,它们都很能让人代入。比如《我在北京送快递》里边,写到你在品骏快递解散前那段日子,我作为读者读起来都挺开心的,能感受到你的工作因为压力突然消失而产生的一种松弛的诗意和美感;而读到你在物流公司倒包、打包那段经历,就让人很能感觉到那种疲惫、需要调动自己的意志去苦苦支撑的状态。在书里写到的这19份工作当中,你相对喜欢以及最不喜欢的分别是哪些工作?

  胡安焉:我最不喜欢的肯定是跑业务。比如在专卖店卖衣服,在雪糕批发那里兜售雪糕,还有在南宁开女装店,这些都挺痛苦的。因为我不喜欢带着一个业务的目的去跟人打交道,里边有很多让我觉得难堪的一些(东西)。你做生意不可能每一句都说真话,要表现得比实际上更亲近,但我很不喜欢这种,有很强的心理上的抵触。

  就工作内容本身(来说)的话,烘培店的工作以及自行车店的工作,这两份是吸引我的。它确实能学到手艺,其次就是你能了解一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或者它的结构是怎么样的,这些东西能满足我的好奇心。但是这两份(也)没做下去,都是各有各的原因。

  W&D:离开每一份工作的原因有一些共性吗?

  胡安焉:主要还是我性格方面的因素,不善于也不喜欢跟人沟通、争取,但是又不是心里边真的不在乎吃亏。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其实很多工作我做的跟我的回报不是十分地成正比的,因为我不善于也不想跟领导打交道。然后做下来收入少的话,确实也没什么干劲,那就很容易干着干着失去动力,就想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而且我做的那些工作没有什么积累的。如果你在送快递的话,从一家跳到另一家,几乎没有沉没成本,你不会损失任何东西。这些行业本身的员工流动率也是很高的。

2018年3月,北京通州,在快递公司试工

  对我来说,07年到09年在南宁做女装生意,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我之前其实还是一心想通过工作挣钱,然后过一般人那样的生活的。但是做女装之后,我整个人观念都变了。受了挺多刺激的——在商场里边人和人的冲突暴力也好,流言蜚语的中伤也好——而且09年我离开南宁的时候,已经30岁了,对我这个年龄这种履历的人来说,职场不会这么友善了,所以到那个时候我也放弃了,我不再想什么挣钱、过一般人的生活了。而且我也想清楚了,那个东西不能给我真正的满足和快乐。我本身确实也是跟身边的人差异性比较大,从小就是这样。

  W&D:从小差异性比较大,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胡安焉:我们家是个外来家庭,我父母都不是广州本地人,然后也不是说粤语的,我妈是上海出生的,我爸是客家人,在粤东的陆河县。我79年出生的,那个年代广州外来家庭相对还是比较少。在我姐结婚之前,我们也没有任何亲戚,就种种方面,我们的家庭教育、家庭观念,对社会的认识,对个人价值的一些态度,跟本地的广州人有比较大的差异。

  广州本地人的文化还是相当注重实利的,哪怕在特殊年代,老百姓(也)还是很看重个人实实在在的利害得失的。但我们家就没有融入这种市井的传统里边。

  我妈是一种讨好型的人格,对身边的人都是“服从”,不敢去声张自己真实的意愿主张,也不敢跟人发生摩擦冲突,因为没有安全感。然后我爸本来就是农村人,到他去世都没有融入过城市文化,在单位也没有交到朋友,然后也自卑,有时候也被本地人看不起,然后到去世也不会说广州话。我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反正是跟身边的人有比较大的差异性。

  W&D:具体每一份工作当中,从一开始“归零重来”,然后到最后放弃这份工作,这个过程中会有相似的状态起伏吗?比如从充满干劲到厌倦再到煎熬……

  胡安焉:可能工作不同,起伏的变化也不完全一样,但是总的来说是会有。我觉得大多数工作你干了一段时间,它就变得很重复,很千篇一律的,就每天都很麻木了,没有什么新鲜感了。然后一旦它的回报不能满足你的话,就很容易觉得没干劲。煎熬的状态可能只有在我女装生意的时候出现过,确实是煎熬。其实打工的话你是可以离开的,我都在到了煎熬状态之前就离开了。

  W&D:开女装店那段经历是所有工作中最痛苦的一段吗?

  胡安焉:是的。因为它更直接地让你被动地去参与你不认可的那一套勾心斗角的竞争,它最直白最赤裸裸最丑陋,它把利害得失完全摊出来。你要维持一个虚假的和睦关系,但是私下都是在互相提防互相算计。两年多,除了春节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商场里面,你再讨厌的人每天也还是要面对十几个小时。然后还有很多很直接的一些伤害,比如说像我的合伙人跟邻店的斗殴,还有一些跟竞争对手之间的互相的——也不是互相,主要还是我被骂,他们来骂我。当然也有一些挑唆熟客来这里搬弄是非,诸如此类的。当时真的是把我整得够呛。

  我其实还是很容易被外部对我的评价、看法伤害的,其实人没有必要重视外部对你的评判,但是我克服不了,我始终都是很在乎。当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ta的熟客跑来我这里表达恶意的时候,对我的伤害是非常大的,真的比打我一拳还难受。但是没办法,你开着店你又不能跑对吧?你钱投进去了,只能扛在那里。这两年多对我来说应该是人生最黑暗的一段。

  W&D:现在很多年轻人在格子间里待得太压抑了,反而想去做一些体力活,所谓“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你是怎么看的?

  胡安焉:可能他们在工作中得不到价值确认感——我只是猜测。如果他们想换那就换呗,只要别后悔。无论人生怎么样,你挣得多挣得少,看着光鲜或者落魄其实都没关系,只要心里边充实满足就行了。但最怕就是患得患失,你觉得不想干白领想去送外卖,送了之后又后悔,原来这么辛苦挣得也不多,然后日晒雨淋,最怕就是这样。我觉得多元价值肯定是好的,大家愿意干更多的工种,也不要一定觉得脑力劳动就更高一等,其实挺好。

  我个人的情况,确实是更喜欢干体力方面的工作。体力活要纯粹一点,更直接一点,它的价值感是当下可见的,比如理货的时候把一个箱子从这边搬到那边,马上就能看到工作的价值。但如果你在一个庞大的机构里边,坐在一个办公桌旁,然后办公室里边还有几十上百个人跟你做一样的桌子,用同样的电脑,做同样的工作,最后你不知道这个成果体现在什么地方。而且价值也未必是你个人认可的。哪怕你是主导人,你可能只是适应各种各样的要求(平台、受众、审核、经济规律,、行业模式,诸如此类)去做出来了,它得到了效益,(但)是不是(得到)你本人的认可,其实不一定。

  W&D:工作有没有给你带来一些正面的东西?

  胡安焉:肯定是有积极意义的,我的收获应该说是数之不尽的。如果不工作的话,就我的这种性格——假设我是一个不需要(工作的人),比如说像普鲁斯特一样,继承了遗产,就关在房子里面——我可能会是非常宅的一个人,可能关在家里面打游戏、听歌、看电影,然后不跟人打交道,如果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会是很封闭、有点病态的,对社会也不了解,对别人也不了解,肯定也没法写作。

  每个写作者的情况不一样,对我来说,写作是我个人精神的投射,是个体性的体现,我需要对我的生活、社会、人生有一个整体的认知。而这些都是工作强迫地让我去获得。其实写作不是拼技艺,更多地还是体现一个人整体的认知水平,很多事情不是你不懂得去表达,而是你根本不是这样去看。你看的境界或者水平,(如果)就是肤浅、触不到实质,(无论)你怎么写,你的修辞再好,没有用的。这样的东西,一拧全是水。

  W&D:之前的经历现在回过头来看很珍贵,但另外一方面,现在有机会不去继续上班,你还是不想去继续上班的吧?

  胡安焉:假如经济条件允许的话,我肯定倾向于不去上班。除非这个工作能够让我得到一个非常大的满足。如果我像乔布斯一样,弄了一个产品出来,虽然一开始大家看不到我超前的眼光的魅力,但是后来全世界都被我折服了,大家用的手机都是我想出来的一个概念,这种成就感多大多强烈,如果我有这样的能力,我肯定是想去做这样的工作。我的情况是我得不到这样的工作。

  W&D:你工作以来搬过很多次家,换过多个城市,每次搬家、换城市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胡安焉:换到一个(新的)城市肯定是一个开心的事情。我更喜欢在陌生的地方生活,希望在一些陌生的人际关系里边,这样对我来说是放松的、舒服的。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我方方面面都会觉得越来越受到束缚。尤其是十多年前,当时心智不够坚强,还是很容易受到周围的人的目光(影响),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另类,就觉得自己很奇怪,好像很见不得光,总是想回避别人。换了一个新的地方,肯定重新刷新了人际关系。

  城市生活跟工作一样,也是给我很多新的观察、思考,提升了我对外部社会的认知水平。很多东西如果你没有一个差异性作对比的话——比如说你出生在一个城市,然后你就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然后一直到退休,你会认为这个城市的所有一切天然就是如此,没有东西触动你去思考这个东西其实只是一些个别的原因导致的结果,它不是必然如此。但是当我去了很多地方生活,我会发现这个事情在这里是这样、在那里是那样,然后会明白很多规律性的东西。

2014年,大理下关,摆地摊

    懵懵懂懂  

  W&D:中专当时读的家电维修是随便选的吗?当时对未来有一些设想吗?

  胡安焉:我没什么设想的,(但)也不是随便选的。原来报的是一个好像装潢还是什么的没考上,这是一个后备的志愿。反正我读什么都是可以的,不要太讨厌就行了。

  W&D:当时读中专会有失落感吗?

  胡安焉:其实我身边读职校(中专、技校、职中)的人有接近一半。我是95年考的中专,当时大学没有扩招,没有那么多大学学位可以让你去读,所以读职校的人还挺多的,并不会觉得自卑。

  W&D:所以那时候也没有想太多,比如将来做什么这些,还是懵懵懂懂的一个状态?

  胡安焉:对,父母也从来不说什么职业规划人生规划这些东西,他们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把子女抚养(成人),供他们读书,到他们毕业就完成自己的工作了,接下来的话社会需要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你不可能饿死,只要你愿意干对吧?他们不会说追求你个人的什么成绩或者回报,他们不从这个角度去引导我;也从来没有引导过我升官发财、追求财富诸如此类的。

  所以我也不懂(去)想这些东西。就读完小学读初中,自然而然的;读完了中专就去工作,也是自然而然的。做什么不重要。就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吧,他们(对我的)要求。包括我去加油站(工作)、去酒店实习,我父母都很高兴的。但是换了我的同学,有人可能不愿意去,因为觉得这个工作不太有前景。

  W&D:你在书里面很多处提到父母对你的影响,我看的过程中感觉你的父母对你的影响有一种“双重性”。一方面,比如说,读者可以从你的作品里面感觉到你是一个很好很正直的人,这些品质可能跟你的父母对你的教育和要求是一致的。另一方面,你的父母的教育确实给你造成了很多的困扰和痛苦,比如总是被贬低,你的讨好型人格,等等。你在书里面写了一句话,你说,“我认可这些价值,但是我希望不是在被动灌输的情况下、而是在有自主有意识的情况下去实现它。这些是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的事情。”你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父母对你的教育?

  胡安焉:这可能不是几句话能浓缩完的,就只能笼统说一下。我觉得可能也没有完美的父母,所以我肯定是不会要后代的。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自己很清楚。不同的父母不同的问题。比如,很多网友说的什么父母催婚、催生小孩这种我父母是没有给过我困扰的。不同的父母可能都会有好的一面、坏的一面。(对我来说)好的一面可能就是他们给我一个理想主义的影响——无论它的来源是什么——他们相信那些东西就直接说出来,比如说职业无分贵贱。我小时候喜欢看日本漫画,里边都挺热血的,都是追求一种比较纯粹的价值,(它们)跟我父母对我的教育以一种畸形的方式融合起来了。

  W&D:是不是这种理想主义的东西,其实还是成了你的底色了。比如尽管你知道社会在现实层面是如何运作的,但是你也做不到去按照灰色的规则去做,可以这么说吗?

  胡安焉:可以这样说,我确实没法去适应。我也不想适应。因为适应了我也是一个落后的人。到我这个年龄很多信念基本上定型了,很难变了。我相信的东西其实会一直相信了。

  W&D:现在你相信的是什么?

  胡安焉:如果你不问具体的,我很难去概括的,我不知道怎么讲。

  W&D:换一种问法,比如说现在对你来说,你想要的是怎么一个活法?

  胡安焉:尽量少地跟人打交道,到一个没什么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这个地方物价也不会太高,这个地方的人都比较简单。

2013年,上海,在自行车店上班时夜骑路上

  W&D:我看你的书里面写,你的困扰是从毕业工作之后开始的。早年读书的时候,跟同学交往的社交压力是不明显的是吗?我自己其实也是“社恐”,但我是从很早就开始,我在学校里边就感觉很压抑。

  胡安焉:没错,在学校的时候我只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但我同时也是好动的,也喜欢参加体育活动。它听起来矛盾,但不矛盾。因为同学之间的关系不涉及利害这种东西,而且我在任何阶段都会有一两个比较好的同学,但是到了工作之后就不一样了,大家马上就是一个社会化的状态,跟学校里边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刚踏入社会的时候,最初的几年我其实懵懵懂懂的,经常可能也丢脸,但是没有那种创伤应激的反应,真正创伤应激反应是后来到了二十六七八的时候,然后在南宁做生意的时候达到了一个顶点。

  W&D:现在社交上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看你在书里写到你曾经的“社恐”细节。比如打车的时候,如果车里只有你和司机,你会很有压力;有时去理发,你会在理发厅外徘徊很久才鼓起勇气进去。

  胡安焉:现在也是比较宅的,就跟我妻子两个人,反正到了成都之后两年半了,她的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她也是这样的人。然后我肯定也没什么交际的。我们总共就两个朋友,以前黑蓝文学论坛上面的朋友,我们都共同认识的,可能一两个月见一次这样。我们的所有社交也就在这里了。但是(现在)没有那种障碍,打车或者是理发,已经相当正常了。

    如果没有写作  

  W&D:09年之后,你开始进入了写作的状态,相当于你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放自己的地方。

  胡安焉:是的,确实是。之前我没有一个这样的东西,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一个东西让我安心的。到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我开始写作了,我把自己精神上的寄托建立在写作上。我觉得写作是一个纯粹的创造性的行为,是能够最大程度地体现一个人的个体性的。无论我工作也好,做其他社会活动也好,都没法代表我这个人,它们无论谁做,其实做出来的结果都差不多,我觉得写作这个事业才是代表我的。(这样)我在工作上就不需要投射附加的价值,我不需要在工作中取得什么成绩,我只需要纯粹地挣钱就行了。

  W&D: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胡安焉:我读书的时候喜欢漫画,后来渐渐年龄再增加一点,开始转向阅读文学。对一些文学作品的喜欢,(它们)给我的那种感动,我觉得要比生活中比如说给我发500块奖金要有意义得多。尤其是在我生活不如意的时候,从精神方面得到的这种力量也好,安慰也好,温暖也好,我觉得远远要比能够从现实中得到的一些经济的方面的(回报)要重要得多。所以我也希望能够从事给我这种感动的形式的创作,也成为这样的创作者。

  后来慢慢写慢慢写,也放下来过几次,也有想过写得也不好,也没什么天赋,然后写不下去。但是它会有一个惯性,过了一段时间,你读了一些新的作品,又会被触动,又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想去回应那些打动你的作品。

2023年,成都,现住处的书桌

  W&D:如果没有写作进入你的生活,你觉得会过得更愉快还是更不愉快?

  胡安焉:愉不愉快,其实受很多不可控或者偶然因素(制约),这个没法假设,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会比今天更单调更狭隘一点。

  W&D:你接下来对于自己的预期是希望继续做一个小说写作者吗?

  胡安焉:我个人经历的写作已经结束了,当然还有一本里边有这样的内容还没有出版,但是(对我自己来说)从去年就已经结束了。我以后的写作肯定是回到小说的,我的朋友绝大多数都是写小说的,没有什么写非虚构的。

  W&D:你说自己没有太多的追求,自己舒服就好,但另一方面其实你对写作本身有很高的追求,这种表面上的矛盾,你会如何解释?

  胡安焉:我对写作只有很高的要求,但没有很高的追求。其实只要写就行了。但是当然你不能瞎写,写作上肯定是有要求的。我觉得追求更多是指外部的东西,比如说成绩回报或者诸如此类的,其实我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追求。当然,我可能也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出版的经历,如果我到今天还没有出版过书的话,我肯定还是渴望出版。

  W&D:在过去40多年里,你对人生的一个感受是什么样的?如果有个问题问到你——“让你选择的话,你会选择来到这个世界吗?”你的回答是什么?

  胡安焉:我这一生整体的经历是不愉快的。如果可以选择,我肯定是希望不出生的。也不希望有来世,也不希望成为人,我不觉得生而为人是值得的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我仍然是这样认为。但是已经生下来了没办法,除非你遭遇了很强烈的一个痛苦,你才会有动力去扭转这种惯性,因为活着就是一种惯性。但是确实对于活着我也没有觉得(有)一种庆幸或者感恩的感觉。

  W&D:现阶段整个状态会更舒服一点吗?或者更接近可以忍受的那种状态吗?

  胡安焉: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分泌水平的下降,你的欲望一点点地变得寡淡,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好接受。哪怕没有书出版的这个事情,没有这一连串的幸运,我今天都肯定会比2019年的时候过得更好,更心平气和,对生活的接受度也更好,这是肯定的。

  W&D:《人物》报道里提到,你说“逃避是我一生的主题”,这个主题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胡安焉:它其实是一种本能反应,不是我主观的意愿,克服不了的时候我就回避。当然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须要去克服的。很多人可能克服一个东西,之后带来的回报会让他们觉得付出值得,但对我来说,大多数时候是不值得的。我不是在(做)一个观念的输出,我觉得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仅仅针对我的人生,我就觉得我自己怎么心安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就对了。

2017年,佛山顺德,在物流公司上班时住过的罗亨村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特别声明:以上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观点或立场。如有关于作品内容、版权或其它问题请于作品发表后的30日内与新浪网联系。
胡安
来自于:北京
权利保护声明页/Notice to Right Holders

举报邮箱:jubao@vip.sina.com

Copyright © 1996-2024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