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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盘凉山宁南“专业扑火队”:成立仅3月4次扑火,队员折损2成

复盘凉山宁南“专业扑火队”:成立仅3月4次扑火,队员折损2成
2020年04月02日 18:16 新浪网 作者 界面新闻

  记者|赵孟

  刘树维在扑火队营房的宿舍里来回踱着步,眉头紧蹙。4月1日这一天,他哭了4次。

  “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他们的样子。”作为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以下简称“凉山州”)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2班班长,刘树维见证了这支队伍的组建和山火中的重创的整个过程。

  2020年3月30日,四川凉山州西昌市发生森林火灾,130公里外的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第一批21名扑火队接到指令连夜驰援西昌。他们到达西昌后,在当地一位向导的带领下进入火场。

  但次日凌晨,突然其来的风向转变和山火爆燃瞬间吞噬了这支队伍,导致包括向导在内的 19人遇难,3人受伤入院。

  这天,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成立刚满3个月。扑火队共有81人,算上这次,他们一共参与了4次扑火任务。谁也没有想到,此次西昌山火令这支队伍减员2成多。

复盘凉山宁南“专业扑火队”:成立仅3月4次扑火,队员折损2成扑火队营房里21个牺牲队员的床位。摄影:赵孟

  “闭上眼就是他们的样子”

  2020年3月30日晚上七点左右,宁南县扑火队6班班长刘树维接到队长何贵银的电话,问他是否看到扑火群里的消息。刘树维说,他正开车去西昌途中,没有看微信。

  何贵银开玩笑说:“你这么快就在路上了。”

  刘树维有些诧异。何贵银告诉他,西昌下午发生了森林火灾,宁南接到指令要求驰援,他们正在收拾装备准备出发。刘维树表示,他也要参加,何贵银让刘维树待命,先由他带领正在驻训的1班和5班增援西昌,次日或再安排即将换防的2班和6班赶到西昌救援。

  “刘哥,我们在泸山顶上不见不散。”这是何贵银对刘树维说的最后一句话。

  刘树维比何贵银年长几岁,虽然何贵银是扑火队的队长,刘维树是班长,但他一直称呼刘树维为“刘哥”,而对别的班长他都直接称呼“班长”。

  何贵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毕竟,这是这支扑火队成立刚3个月以来的第四次任务,也是第一次出县执行任务。队伍里有几个年轻人喜欢玩抖音,收拾行囊时还拍了一段视频发在网络上。

  当晚,宁南县宣传部还转载了这段视频,画面中队员们穿着橘黄色消防服,正在宿舍中打包装备。视频配文写道:“整装待发,宁南21名专业扑火队员驰援西昌,逆行英雄,最美男儿!”

  扑火队成立才三个月,队里许多人只认得面孔还记不住名字。刘树维还是从画面中认出了好几个队友,钟生文、黄元林、张树伟、陈友冲这四个人曾与他在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到金沙河大桥管制交通。此外,还有他的“干儿子”陈科金,他的发型有点像飞机头,一张娃娃脸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陈科金今年24岁,是这次救援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他去年才结婚,妻子现在怀孕两个月。驰援西昌前,陈科金在自己的抖音号上发了三段视频,一段坐在车上的视频中,他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窗外霓虹闪烁。“西昌不怕,我们来了!!”配文写道。

  3月30日晚上10点40分左右,扑火队21人到达火场所在地西昌市经久乡蔡家沟水库,他们接受了前线指挥部的统一调配。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当晚11点10分左右,在当地向导冯才永的带领下,这22人从蔡家沟水库上山,前往集结地展开扑火作业。

  在展开扑火作业前,几个队员还跟刘树维进行了短暂的视频通话,谁知,这成了他们与刘树维最后的道别。事后刘树维特别遗憾,“我们81个人都没有一张合影”。

  森林扑火是高风险作业,所以平时只要有空,大家都喜欢在群里说话,以让队员们知道自己还安全。当晚,许多人都没有休息,群里一直很热闹,驰援的队员们还在兴奋中,留守的队员们则在为他们加油。

  群里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3月31日凌晨1点左右。

  刘树维注意到,凌晨1点左右,在群里说话的只剩下留守的扑火队员,前方队员们很久不再有回复。他感到疑惑,“不应该没有消息啊。”扑火首先要保障人员安全,他平时要求自己带领的队员半小时在群里报到一次,每个小组排开在一处作业,以方便安全管理。

  他马上打电话给队长何贵银,一开始是无人接听,接着手机关机。他又给其他队员打电话,手机都是关机状态。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都在猜测队员们是否遭遇不测。

  留守六个班的班长一边安抚队员,一边四处打探消息,他们从前方得到的回复是,这21人失联了,正在加紧搜寻。

  杨树维心中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31日凌晨4点左右,他最先得到不幸的消息,包括一名向导在内的22人中,19人遇难,3人受伤。猜测被证实的那一刻,他感到周围突然失去了声音,毫无知觉的瘫坐了下来。

  此时,噩耗还没有告诉群里的队友们,但有的队友已经情绪激动,杨树维私信对方告知了实情,并让其不要在群里声张。但越来越多的队员已经知道了噩耗。群里慢慢安静下来,一片死寂。

  凉山州政府通报的消息称,3月31日7时许,救援人员搜寻到3名受伤的扑火队队员,送往医院救治,现场18名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牺牲。界面新闻了解到,伤者陈科金是在一片山崖下被发现的,距离遇难者有一定距离,疑似跳崖逃生。

复盘凉山宁南“专业扑火队”:成立仅3月4次扑火,队员折损2成扑火队营房。摄影:赵孟

  扑火队刚刚组建3个月

  宁南县兴隆街一栋廉租房朝向南丝路的门面,是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营房。进入一道防盗门上到二楼,便是扑火队员们的宿舍和生活区,面积大约有200多平方米,挑高的空间有三分之一被分成两层,第二层堆放着一些扑火机具和物资。

  宿舍门口贴着“坚决打赢森林草原防灭火硬仗”的标语,上面还有“预防为主,积极消灭”八个大字。宿舍里摆着10张上下铺铁床,曾住着在此驻训的1班和5班两个班20名队员,队长何贵银的一张单人床,摆放在靠里的位置。

  也许是走得匆忙,房间里稍显凌乱。但统一的绿色军被仍然整整齐齐。床头的凳子上,放着他们遗落的装备,上面写着每个人的名字。这是一个绿色的背包里,有帐篷和应急包,尚未打开。这些装备刚刚从火场寻找回来。

  队员刘勇的床铺靠近门口,床上除了“三件套”再无他物。刘勇今年25岁,比陈科金大一岁,尚未结婚。

  4月1日,愚人节,房间里气氛沉闷。2班班长刘胜云和6班班长刘树维在宿舍来回踱着步,追忆同事们生前的细节,“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他们的样子。”

  活动区的一面墙上,贴着80名队员和队长何贵银的照片,照片红底素颜,个个精神抖擞,只有此次遇难的队员胡明海看起来有些沧桑,但1978年出生的他实际年龄只有42岁。他操作灭火设备熟练,临时抽调加入驰援西昌。

  没有加入这支专业扑火队之前,刘树维和其他大多数队员一样,都是村里的护林员。冬春季节是四川省森林草原火灾的高发期,而凉山州所处的攀西地区则是四川省森林草原火灾的高发地。按照《全国森林火险区划等级》划分,凉山洲有12个Ⅰ级火险县,5个Ⅱ级火险县。

  凉山州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护林员,他们接受过一些防火救火专业培训,每月也有一些补贴,被称为“半专业扑火员”,每年1-6月的防火期,需随时在家待命。

  2018年,应急管理部森林防火专家王永坤在《略论我国森林消防队伍的发展现状》论文中建议,“半专业扑火员“应每年进行一定时间的专业训练;有组织、有保障,人员相对集中,具有较好的扑火技能、装备;在防火高火险期集中食宿,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接到扑火任务后能在30分钟内完成集结,且出勤率不低于80%。

  刘树维说,这些“半专业扑火员”经验有限,且扑火装备简陋,“主要靠镰刀和耙耙”“穿短裤的,穿衬衣的,什么人都有”。他们的出勤率也难保障,2019年凉山州木里县“3.30火灾”前后,个别乡镇的“半专业扑火员”在外务工没能返乡参与防火救火,当地发文件对其重罚,一度引发热议。

  过去,如果当地发生的火灾不是太大,专业的森林消防力量未到来前,主要由这些“半专业扑火员”和其他村民扑救,但他们不仅设备简陋,在扑救指挥方面也显得混乱或者不专业。不同村子里的扑火人员也容易发生摩擦,“到底听谁的是个问题”。

  几年前,凉山州的会东、木里、德昌等县已经组建了各自的县级专业扑火队。2019年3月30日发生的木里县火灾致使31名扑火队员遇难,这倒逼凉山州加紧完善县级专业扑火队的建设。

  筹办半年多后,宁南县赶在2019年岁末的前两天,即当年12月30日举行该县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的授旗仪式。新成立的这支扑火队共计81人,包括1名队长和80名队员。队员们都是来自县城周边的宁远镇,便于“随叫随到”。

  41岁的队长何贵银当过8年消防兵,在新疆和内蒙古参加过多次灭火任务。退伍后,何贵银“折腾”了不少事,但都不太顺利。后来,他选择安安稳稳的在宁南民族中学当保安。宁南县林草局决定成立扑火队后,他被选中担任队长,人事关系也调到了宁南县林草局。

  这80名队员以每10人为单元,被分成8个班组,每个班组由1名经验丰富的人担任班长,执行任务时,班长又视情况分成两个小班管理。刘树维担任2班班长。

  其他80名队员,多数是宁远镇靠近县城村子里的民兵,80%的人具有扑火经历,其中绝大多数有5年以上担任“半专业扑火员”的经验,年纪都在30岁以上。

  队员中也有不少“90后”,包括25岁的刘勇和24岁的陈科金,他们在加入扑火队前从未在野外扑过火。此次驰援西昌中,刘勇遇难,陈科金重度烧伤。

  事发后,刘树维每天都要给住在医院里“干儿子”陈科金打电话,“他还不能说话,但头脑清醒”。

复盘凉山宁南“专业扑火队”:成立仅3月4次扑火,队员折损2成最小遇难者刘勇生前的床位。摄影:赵孟

  何谓“专业扑火队”

  相比那些防火期在家“随时待命”的“半专业扑火员”,这支扑火队在日常管理和机具配备方面还是都有所升级。

  现在,除了常用的砍刀、铲子、锯子等工具外,这只扑火队还配备了20多台风力灭火机,这种机具加满油和水有50多斤重,需要两个人配合使用,这是他们此前从未使用过的灭火装备。对于见惯了靠“镰刀和耙耙”扑火的人来说,这种灭火机喷出的带水的风气,让他们啧啧称奇。

  每年的1-6月防火期,这些扑火队员必须到固定的营地接受驻训,即“准军事化”管理的驻扎训练。每批驻训为两个班组20名队员,驻训时间为14天,然后另外两个班组再换防驻训。在此期间,如果遇到森林火灾,驻训队员首当其中要承担任务,其他人员待命。

  虽然名义上叫“专业扑火队”,但他们并非专职人员,没有固定的工资,也没有社保。除了每年1-6月的防火期在驻训或待命外,其余时间都继续在农村劳作。

  原海南森林防火办公室主任、中国林学会森林防火专业委员会常委刘福堂告诉界面新闻,这种现象并非凉山州独有,国内许多县市里都有类似的“专业扑火队”,但这些队伍与正式的森林消防相比,在装备和技术上面都存在差距,名义上的“专业”未必真正专业。

  他介绍,在国外发达国家,扑火工作更加专业,火势大小和扑火队员的专业程度,也分成不同级别和档次,并有相关的考核认证,“多大的火派哪个级别的指挥,哪个级别的扑火队员,都很精确”。但中国相关法律并没有多火势和扑救队伍分级,在指挥扑救和具体扑救过程中,容易酿成悲剧。

  4月1日,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营房的墙壁上,还贴着每个驻训周期的安排。队员们每天早上7点起床,然后身着绿色的民兵服沿着县城跑步一整圈,大约3公里长。

  驻训第一天,队员们上午参加列队训练和政治教育,下午参加扑火知识培训和体能训练,晚上则收看新闻和自由活动。后面十多天的训练还包括扑火机具理论学习、扑火机具操作、灭火理论、越野拉练等。每天晚上10点,准备就寝。

  宿舍的抽屉里,一位队员在笔记中记下,这堂课的内容是扑火设备的维护保养和故障排除,“注意事项”中写着,“水枪不宜在0度以下使用。”授课人为队长何贵银。

  2020年1月23日,大同乡突发森林火灾。已经回到家的2班和6班的驻训队员,迅速集结出发。这是这支队伍成立后的第一次任务,仅仅花了四五个小时,便首战告捷。下山时,刘树维还记得路边村民们的夸赞,“说这些人不简单啊。”

  农历新年后,宁南县又发生了两起较大的森林火灾,这只扑火队两次派出全员参加扑救,所有的扑火机具也都搬到了山上。虽然比第一次扑火更辛苦,但火势最终被扑灭,大家也都平安归来,这支队伍士气高涨。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扑火队正常驻训工作也暂停下来。3月22日,因疫情中断的驻训恢复,1班和5班的20名队员开始集中驻训。如果一切正常,4月5日,他们将结束驻训,由2班和6班换防进入第二个驻训周期。

  8天后,130多公里外的西昌庐山发生森林火灾,队长何贵银带着正在驻训的20名队员和连夜驰援。这是他们的第四次任务,许多人再也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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