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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2020年07月23日 13:00 新浪网 作者 界面新闻

  按: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在自传性的社会学著作《回归故里》一书中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他1953年出生于法国一个底层工人阶级家庭,父亲14岁开始在工厂工作,母亲则来自一个混乱的家庭——外婆17岁时产下了她,而母亲也在20岁那年与父亲结婚。在母亲生了一个儿子与迪迪埃之后,这个家庭陷入极度贫穷,不仅父亲需要工作,母亲也必须外出打工。在工作的15年中,母亲每天站在组装流水线前,不停地把盖子盖在广口瓶上,上午和下午各有10分钟休息时间可以去厕所。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迪迪埃可以继续学业:在高中课堂上阅读蒙田和巴尔扎克并且进入大学。迪迪埃后来成为了法国亚眠大学哲学人文科学学院教授,代表作为《米歇尔·福柯传》。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

  他的父母于同一年退休,那时他们五十几岁,已经被高强度的工作消耗尽了健康,他形容为“工业生产系统无耻地将他们消耗殆尽后抛弃了他们”。当母亲因为过度劳作而身体疼痛、动弹不得,迪迪埃才了解了“社会不公”的真正含义。父母的身体即是工厂高强度劳作的真相,“不公平这个词本身也相当委婉。它遮盖了真正的现实:赤裸裸的、暴力的剥削。一个年迈工人的身体,可以体现阶级社会全部的真相。”

  在《回归故里》一书中,迪迪埃反思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背叛”家庭的。在他的回忆中,与其说对自己的工人阶级家庭充满同情,不如说怀有怨恨,在父亲去世时,他认为自己从未爱过父亲——他当年意志坚决地要远离父母、远离兄弟姐妹、远离一切家庭关系,这让他与家庭关系和谐、亲属关系其乐融融的中产阶级子女如此不同,他甚至将家庭关系比喻为他的负资产:

  “如果说,人们拥有的社会财富首先应该由人们所维系的、可调动的家庭关系构成的话,可以说我的人生轨迹让我变得身无分文,甚至负债累累:我所经历的不是对家庭关系的维护,而是抹杀他们。”

  更复杂的是,他意识到他憎恨父亲、疏离亲属的原因是由社会的暴力塑造的,所谓社会的暴力就是社会再生产(reproduction)的社会运行机制与定律,这种定律如同一种在人们出生之前就已经生效的判决,让人们无所遁形——多年后,父母的工人身份与遭遇也在他的兄弟姐妹身上一再重演,整个家族在社会中的阶级状况丝毫没有改变。他在书中写道,这样的判决荒谬而独断,如同卡夫卡在《审判》里所写的那样,人们不可能找到做出宣判的法院,因为法院没有地址、它甚至并不存在:

  “在人们尚未意识到这种轨迹的存在时,判决就已经生效。我们出生时,宣判结果就被烙印在我们的肩上,而我们未来的社会地位,被先于我们诞生的因素决定和限制着,这些因素便是家族的历史以及我们出生时所处的环境。”

  大概正因如此,年少时的迪迪埃为了重新塑造自我必须进行艰辛的探索与抛弃,他要让自己成为与父亲完全不同的人,他改变了自己的“说话方式”,努力学习欣赏高雅艺术,一边打工一边考学,哪怕这探索让他背负了“背叛家族”“抛弃亲人”的骂名,他也只能先行自救。 

  在下面这篇《回归故里》的节选中,迪迪埃回忆了自己在青少年时期即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了阶级意识,以及他为何拼命逃离家庭与其象征的 “工人阶级贫穷文化”。 

  《回归故里》(节选)

  文 | 迪迪埃·埃里蓬  译 | 王献

  我总是埋怨父亲是他本人的这个样子

  1950年,父母在结婚之后住进一间出租屋。当时,在兰斯找到住处并不容易,他们婚后的头几年就是在这间出租屋里度过的。两个孩子出生了,哥哥和我。外祖父用木料给我们做了一张床,我们俩头挨脚地睡在这张床上。后来,一家社会机构给我们提供了住房,位置在城市另一端新建的工人聚居区,于是我们搬去那里。“住房”这样的字眼和它的实际情况不太相符:混凝土制作的方块一个粘着另一个,在两边分别有一条彼此平行的、一模一样的通道。所有住房都只有一层,包括一间客厅和一间卧室(于是我们像原来一样,四个人睡在一间卧室)。房间里没有浴室,但客厅有自来水管和洗菜池,平时做饭和洗漱都在这里。冬天,取暖用的煤炉不足以烧热两个房间,家里总是冷飕飕的。门口几平米的花园增添了一点点绿意,父亲会耐心地种几棵蔬菜出来。

  我是否还保留着对那时的记忆?这记忆不多,而且隐隐约约。但我对这件事却有着清晰而持久的印象:在消失了两三天后,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里(“每个周五晚上,在完成一周的工作之后,他要到小酒馆去寻欢作乐,经常夜不归宿。”母亲对我讲),他靠在房间的一端,抄起手边的瓶子(油瓶、奶瓶、酒瓶),一个个扔到对面的墙上摔个粉碎。我和哥哥蜷缩在母亲身边哭泣,母亲既愤怒又绝望地重复着:“好歹别伤着孩子。”父亲去世后不久,当我向母亲讲起这件事,以此来解释我不愿参加父亲葬礼的原因时,她惊讶地说:“你还记得这个?当时你还很小。”是的,我记得。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这就像“原初场景”(Scène primitive)会给孩子留下无法抹去的创伤,但是在这里尤其不能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分析。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少年迪迪埃

  我总是埋怨父亲是他本人的这个样子,他就像工人世界的一个缩影,如果我们从未属于过这个阶级,从未在他们中间生活过,我们就只能在电影和小说中见到这种形象。“这是爱弥儿·左拉式的。”母亲对我讲道,虽然她没有读过一丁点左拉。如果我们属于这个世界,如果我们曾同他们生活在一起,要承认自己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又非常困难。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我书写这本书的方式(无论是对于我还是对于读者)首先假设了我本人在社会归属上并不属于他们,我也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成为这本书的读者,我在书中竭力描绘和还原的,是他们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人们并不经常提及工人阶级,当我们提及时,多半是因为我们走出了那个阶级,但当我们说我们走出了那个阶级,并很高兴自己走了出来时,这本身就重新否定了他们存在的社会合法性。当我们谈论他们时,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揭露(但保持必要的批评的距离,保持一种审视、判定的立场)一种社会不合法状态,他们总是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归根结底,我所厌恶的,不是完成这个动作的人,而是这个可以催生如此行为的社会背景。也许扔瓶子的行为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我想它带给我的是对于这种悲剧的厌恶、对于既定命运的反抗,还有因为要永远背负这段记忆而产生的,秘密的,但永远鲜活的内心伤口。这样的事件并不罕见。当时我4岁或5岁,父亲27岁或28岁。他无法摆脱这种属于工人阶级(尤其是男性)的社交方式(他在长成一个男人之后才发现这种方式):下班之后,几个伙计一起到小酒馆喝酒、聚会。他有时几天都不回家,也许在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他21岁结婚,3年之内生了两个孩子。他大概渴望时不时地摆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束缚,通过各种方式来享受作为一个自由青年的乐趣。我想,也许是父亲在少年时代因为家庭状况的束缚,再加上承担了太多的家庭重担,没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于是他终于想要放纵一下。他当年从一名承担家庭责任的长子,直接过渡为一位丈夫和父亲。这应该让人难以承受吧。他应该很难接受自己今后的生活将永远被家庭责任所束缚吧。于是,放纵的行为(这一表达方式的消极内涵并不能包含它所有复杂的意义)成为让他透口气、找点乐子的方式。当然,这样的行为在每天忙着照看孩子的母亲看来是绝不能想象和接受的。再说,父亲永远不会容忍母亲去咖啡馆寻乐,更别说夜不归宿了(他会杀掉她—在砸烂家里的一切之后!)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回归故里》

  迪迪埃·埃里蓬 著 王献 译

  后浪·上海文化出版社 2020年7月

  当我们还是只是工人阶级家庭的孩子时,就打心眼里明白自己的阶级归属。我在写关于保守革命(révolution conservatrice)的书时,曾经在图书馆借阅雷蒙·阿隆(Reymond Aron)的几本书,因为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那批试图用左翼思想占领法国思想界的思想家们是推崇雷蒙·阿隆的(这种推崇倒是十分有理有据)。在阅读这位肤浅而喜欢说教的教授所作的几篇毫无层次和亮点的文章时,我看到了这句话:“如果我努力回忆自己在学习社会学之前是否产生了‘阶级意识’,我几乎回忆不起来,而这并不是因为年代久远导致的记忆模糊;换句话说,我不认为现代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一定认为自己从属于社会之中某个既定的,被称为阶级的群体。社会阶层无疑客观存在,但阶级成员的阶级意识并不一定存在。

  我认为资产阶级出身的儿童缺乏阶级归属意识是可能的。统治阶级意识不到自己属于某个特定群体(就如同白人不能意识到自己属于白人群体,异性恋不能意识到自己属于异性恋群体)。因而,这段评论也展示出它的真实面貌:属于特权阶级的作者天真地承认自己在接触社会学之前没有阶级意识,而这件事本身恰恰展示了他的社会身份。我只见过这位人物一面,见到他后我立刻觉得反感。我讨厌他虚伪的笑容和柔和的声音,他用这种方式展示着自己的沉着、理性,但归根结底无非是展示着他作为资产阶级所拥有的丰厚的物质条件和成熟稳重的思维方式(然而他的文章却不乏暴力的言辞,而且这暴力总是有着明确的对象,如果这些对象有时能意识到这一点的话。……

  就我而言,我一直以来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阶级归属。这并不意味着我属于一个有自我意识的阶级。我们可以意识到自己属于某个阶级,但不代表这个阶级一定有意识地将自己看作一个社会阶级,或是“定义明确的群体”。但无论如何,人们还是会在具体的生活情景中感受到这个群体的现实状况。比如,当我和哥哥放假时,母亲会把我们带到她的雇主家里,母亲工作时,我们就待在餐厅,我们会听到女主人指使母亲做这做那,还会表扬或者责骂她(一天,女主人对她说:“我太失望了,我没法相信你了。”接着母亲泪流满面地走进厨房,我和哥哥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坏了。当我回想起这场景—啊!那雇主的语气!—我对这世界—这个人们随随便便地羞辱母亲就像呼吸一样正常的世界—充满了厌恶,对于这种权利关系、阶级差异,我内心充满了憎恨)。我猜,雷蒙·阿隆家里也有一个女佣,当他打网球时,她会在他母亲的指使下给他熨烫衬衫并且清洗浴室地板,当他准备进入漫长而体面的求学生涯时,她与他同龄的孩子却准备进入工厂工作,或者已经进入工厂工作;但他可能从来没想到,她,这个女佣,会“意识到自己属于某个社会群体”,属于一个与他不同的社会群体。当我看到他青少年时的家庭照片,我看到的是一个对自身状态非常满足的资产阶级家庭(无疑,这是一种自觉的满足感)。他却没有意识到?即便是回顾过去时也没有意识到?好一个社会学家!

  在我小时候,有一对夫妻和父母关系很好,其中丈夫在酒窖打工,妻子在富人区的一家私人旅馆当门卫,这家旅馆里住着一个兰斯大家庭。这对夫妇住在栅栏入口旁边的小屋子里。当我们偶尔在周日去他们家聚餐时,我就会和他们的女儿在那栋巨大建筑前面的院子里玩耍。我们知道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它就在台阶上面那张玻璃窗下的入口里。我们对那个世界只有几个短暂的印象:一辆漂亮的轿车驶进来,从车上下来的这个人,我们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衣着与他相似……但如同对社会关系有着本能反应一般,我们知道“我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他们,是住在那栋房子里的人以及前来拜访他们的朋友;我们,是那些住在两室或者三室房间里的门卫们,以及他们会在休息日接待的朋友们,也就是我的父母以及我和我的兄弟。相距只有几十米的两个世界差别如此巨大,我们怎么可能意识不到社会阶级的存在?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边?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说得很对,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我们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日常生活的艰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们自己的阶级归属,更何况我们可以看到其他阶级的生活条件与自己的差距。当我们看到他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与我们是如此不同时,我们怎么会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呢?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回归故里》曾被德国导演Thomas Ostermeier改编为话剧

  那种“贫穷”的文化让我暴露身份

  我家庭内部这种社会阶级的一致性基本没有改变。回到米伊宗的家里后,我浏览了摆放在家具上、墙上的照片。我询问母亲,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谁。这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这是我兄弟们的孩子,那是某个堂姐和她的丈夫,那又是某个表弟和他的妻子,等等。每次我都问:“他是做什么的?”众多答案描绘出一幅当今平民阶级生存状况的图景:“他在X或者Y工厂打工。”“他在酒窖工作。”“他是泥瓦匠。”“他是保安。”“他现在没活儿干。”……有时这个堂姐(税务员)或者那个嫂子(秘书)可以实现社会地位的上升。我们已经远远地脱离了过去的悲惨生活,也就是我童年时期经历的那种悲惨生活—“他们过得不算惨。”“她挣得不少。”母亲在回答完我的问题时总是这样说。但他们的社会地位没有改变:整个家族的状况没有改变,他们与这个阶级世界的关系没有改变。

  就在我们刚刚搬进的大楼几十米之外的地方,人们正在建造一个罗马风格的小教堂,教堂是藤田嗣治设计的,为了庆祝他几年前突然在兰斯的圣·雷米大教堂改信基督教,他还会在教堂里画上壁画。我是很久之后才明白,我们家对艺术没什么兴趣,对基督教艺术更是如此。我是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才第一次走进这座教堂。对于艺术的品味需要学习。我学习了。这是自我再教育的一部分,这种自我再教育几乎就是完全改变自己,只有完成它,我才能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社会阶级—才能远离我过去的一切。无论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对于艺术作品的喜好或者对一切文学艺术的喜好总是会让一个人显得更高级,这种高级是通过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艺术品的人相比较而实现的。艺术爱好者的这种“高级”,指与其他人在自我构成上的差别,指人们对自己的眼光与对其他人(那些“没文化”的、“低等”阶级的人)眼光的迥异。在我后来作为“文化人”的生活中,当我参观一个展览,或是听一场音乐会,或是观看一场歌剧表演时,有无数次,我观察到那些热衷于“高雅”文化活动的人们从这些行为中获得了如此多的自我满足感和优越感,这种满足感和优越感展现于他们永远不会放下的神秘微笑,还有他们克制的肢体动作,还有他们作为艺术行家以及有钱人的讲话方式……所有这些都表达了一种对于自身社会身份的愉悦感,他们属于优越的阶级,他们可以通过欣赏“高雅”艺术来炫耀自己。这样的场景总是让我觉得惊恐,然而我依旧努力让自己变得和他们更加相像,让自己看起来出生于这样的阶级,努力像他们一样,在欣赏艺术的场合表现出轻松自如的神态。

  重新学习说话的方式也是必要的:我得忘记过去错误的发音、表达方式,忘记属于地方的词句(不能说苹果是“好东西”,而要说它“太酸”),改掉东北地区的口音,同时改掉平民阶级的口音,要让言辞更加体面,要更精准地使用语法来遣词造句……总之,我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的发音和表达方式。“你说话像写书似的。”在家,母亲总是这样嘲笑我,她的话还表示:人们知道我为什么要使用这新的说话方式。她这样说完(就如同今天的情况一样),我就会变得非常小心,重新拾回曾经忘记的口音,避免使用对于平民阶级来说过于复杂、过于文绉绉的句子(比如,我要说“我去过”而非“我曾经前往”),我还要努力重新找回那些虽然已经被我遗弃至记忆深处,许久不用,然而却从未忘记的语气、词汇和表达方式:这并不是说我完全成为一个说两种语言的人,但我会根据所处的环境和阶级来对自己说话和行事的方式进行或多或少的改变。

  住进这间公寓之后,我进入市里的“公立男子高中”。我应该着重强调这件事,因为这并不是一桩平淡无奇的事件,事实上,它在我们的家庭历史上是一次真正的转折。我是家里第一个接受中学教育的人,虽然只是刚刚进入第二阶段教育而已。当时我11岁,比我大两岁的哥哥还留在第一阶段。在那个时代,两条截然不同的求学道路同时存在,所以淘汰机制是那样的直接而残酷。哥哥在一年之后成了屠夫的学徒。他不想再上学了,他觉得上学很无聊,而且浪费时间。母亲有一天在肉店门口看到一张“招学徒”的启示,问哥哥是否感兴趣。他给出肯定的回答,于是母亲带他去了,他便成了学徒。我俩的人生之路从此岔开。事实上,这分叉点总是可以被追溯到很早之前。很快,我们就变得不同了,从穿衣方式、发型,到说话和思考方式。

法国社会学家迪迪埃·埃里蓬:当我们属于平民阶级时,很容易发现阶级的存在

  1984年,列维-斯特劳斯与迪迪埃

  每当有人问我哥哥的职业,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我从未透露过真相。对于我在青年时代蜕变为知识分子这件事,哥哥总是怀着几分怀疑和讥讽的(当然他也绝不会忽略我成为同性恋者这件事,即便他只是泛泛地嘲笑我的样子,而没有针对我的同性恋倾向—在他这样一个努力保持属于平民阶级的那种男子气概的人眼里,我的形象就是“娘娘腔”;而当时,甚至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性向显现的端倪和它令人不安的召唤)。从搬至市郊的公租房到1967年搬家,我们一直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的房间(因为我上高中,需要读书,所以独占一间卧室;哥哥与另外一个弟弟同住一间房,最小的弟弟与父母睡一间房)只有一个走廊之隔,但我们之间的差距与日俱增。我们都坚持着自己的选择,或者说我们以为那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俩必定会因为对方的样子而感到尴尬。他的形象毫无疑问符合我们的阶级,符合属于我们的职业,符合社会为我们预设的未来;而我,很快就体会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这种疏离感是我的学习经历和同性恋取向争相安插在我身上的:我不会成长为工人,或是屠夫,我不会变成那个我们应该变成的样子。哥哥服过兵役之后不久就结婚了(当时他应该是21或22岁),婚后很快就有了两个孩子……而我,18岁进入大学,20岁离开家(也就是在他离开家不久之后)开始独立而自由地生活,并且为了避免服兵役想尽办法(几年后,我的确免除了兵役,先是最大限度地享受了被人们称作“缓期”的那段时间用来继续学习,然后在入伍前“三天”的身体检查中,我假装自己有视力和听力障碍,以至于樊尚兵营的负责医师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回答:“我正在准备哲学教师资格会考。”他说:“那就继续吧,这对谁都好。”我当时25岁,难以克制或是掩饰听到这话之后内心的巨大喜悦)。

  在之后的35年间,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哥哥,这个与我共度童年和一部分少年时光的哥哥。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在比利时靠着社会救助生活,因为常年搬运动物骨架的工作伤了他的肩膀,以至于他现在没办法再当屠夫或者做任何其他工作。我们不再联系,自然这要归咎于我……

  我发现,对于我讨厌的、想要远离的一切,他心满意足地接受着。为了描述我对于哥哥的感受,我可以直接引用约翰·埃德迦·韦德曼(John Edgar Wideman)在《兄弟们和身边的人们》(Brothers and Keepers)一书中的原话:“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来衡量自己获得的成就。”似乎没有更好的形容了。通过某种方式,我的哥哥默默地成为我人生的参照系。也就是说:我不想成为他。韦德曼在自己的想象中询问兄弟:“我对于你来说,也像你对于我一样陌生吗?”我当时会思考同样的问题吗?那时的我知道答案,我也为这答案感到高兴,因为我当时想尽一切办法变得和他不同。在韦德曼这句话里,我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我们是兄弟,所以在节假日,家庭聚会会让我们在同一时间处于同一个地方,但你的在场让我感到不舒服。”事实上对我来说,家庭聚会中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舒服,而我哥哥又和这个我已经离开的世界那么契合。对于韦德曼来说,“离开匹兹堡,离开贫穷,离开黑人身份”,并且进入大学是一条自主选择的逃亡之路,当然定期地在这条路上开倒车对他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每次回家,他只能一再地置身于那个不变的、让他想要逃离的现实—同时,他也可以发现,随时间推移,他远离家庭的努力让他变得越来越成功了。但这一切不妨碍他在面对他抛弃的人们时产生罪恶感。这种罪恶感还会伴随着恐惧:“害怕自己因为回到匹兹堡,因为重新回到那个环境,自身所携带的贫穷、祸害的标签显露出来。”是的,害怕“在逃跑的过程中周身沾染、连带着那些晦物。害怕人们发现隐藏于我身体内部的怪物,并因此像对待麻风病人一样抛弃我”。他对于自己兄弟的看法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你的世界。那个会让我暴露身份的黑人世界。”我可以直接引用这些词句来形容当时我对哥哥的印象:那是你的世界,那是属于工人阶级的文化,那种“贫穷”的文化让我暴露身份,我担心即便我疯狂逃跑,它们还是会残留在我身上。我必须将体内的这个怪物驱除,让它离我远远的,或者让它变得隐形,使得人们无法在我身上发现它的踪迹。在很多年间,这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情。

  书摘部分节选自迪迪埃·埃里蓬《回归故里》,经后浪授权刊载,刊载时有删节,小标题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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