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标高丰文|年维泗|我这四年

　　高丰文的人生巅峰，出现在1987年10月26日的东京。作为主教练，他带领中国男足2:0击败打平就出线的日本男足，绝地反击拿下一张汉城奥运会入场券。这是迄今为止，中国队唯一一次以真刀真枪踢预选赛的方式进入奥运会。

　　高丰文的人生低谷，出现在1989年10月28日的新加坡。在一球领先的情况下遭遇“黑色三分钟”，被卡塔尔连进两球，由此未能进军意大利世界杯。在国足历次冲击世界杯的失败史上，这是最功败垂成的一次。

　　冥冥中自有定数，高丰文终于在巅峰和低谷之间转身。2020年10月27日，前中国男足队长、主教练高丰文在沈阳逝世，享年八十一岁，身后留下一所已关停十二年的足球学校。在信息过载的今天，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遗忘在潮水般的新资讯里。

　　在中国，足球是与众不同的体育项目。1977年7月30日，邓小平选择在工体观看足球赛，作为复出后的首次公开亮相。八年后的8月，他说：

　　“我看了几场国际足联16岁以下柯达杯世界锦标赛的实况转播，看到各个队无论在技术方面、体育道德方面都表现很好。他们踢得很有朝气，是世界足球运动的希望。中国队也踢得不错。我们中国足球运动要搞上去，要从娃娃、从少年抓起。”

　　柯达杯是国际足联举办的U16世界锦标赛，带领国少队取得第八名佳绩的主教练，正是刚带队一年的高丰文。国少队最终取得了第八名的佳绩——虽然十五年之后，中国足协注册办主任马成全坦承：这一队国少球员，没有一个不超龄。

　　高丰文一个人左右不了时代。1939年，他出生在离辽宁开原县城还有七十公里的贫困大山里。沈阳易帜的1948年，他父亲用一挂马车把一家人拉到了沈阳，刚上小学的高丰文第一次见到了足球，足球让他快乐。

　　1960年，高丰文被选入国家队，他最大的品质是能吃苦、敢拼命。虽然1965年后担任国家队队长，但碰上动乱年代，生不逢时的高丰文没有机会与世界强队切磋。

　　1973年退役后，他作为援外教练辗转于西亚和非洲。1982年，他回国执教国青队。1983年，他悄无声息地带队突围世青赛、进军墨西哥。这支国青队也就此成为中国男足第一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队伍。

　　成绩虽然可喜，但举国上下更盼望的是男足踏进奥运会和世界杯的赛场。1985年5月19日，曾雪麟率领的中国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迎战中国香港队，打平即可从世界杯东亚赛区分组赛中出线，去争夺进军86墨西哥世界杯的入场券。时年五十六岁的曾雪麟与香港也颇有渊源，香港企业家、金利来集团创始人曾宪梓是他的侄子。

　　赛前舆论一边倒看好主场作战的中国队，“难道十亿人派出的球队还打不过弹丸之地的香港”？中国队实力本就明显居上，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除了香港队自己，没人相信中国队会输——连踢平都感觉窝囊。

　　结果整场比赛中国队射门二十四次，进一球；香港队射门四次，进两球。终场哨吹响，喊声和跑动骤然停顿，八万人的工体死一般沉寂。领队张俊秀在走向休息室途中，伸手指着空气，喊着：“什么是足球？你们看见了吧——这，就是足球！”

　　之后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足球骚乱，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次群体性事件。汽水瓶雨点般从看台上砸下；接球队的大巴和其余25辆汽车被砸烂，其中多数是外国驻华机构汽车；数十辆公交车玻璃受损；警方出动逮捕了127人；李宁和郎平都去给肇事球迷做过思想工作。唯一令人意外的就是：骚乱中没有一人受伤。

　　曾雪麟的耳边回荡着“枪毙曾雪麟”的吼声，他赛后一天没有吃饭、四天没有洗澡、十几天没有回家——尽管从办公室回家只需五分钟。五月三十日他辞职，从此基本再没怎么执教。很多年以后，他说：

　　“中国足球很明显是生产关系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中国足球不改革，就没有希望了。”“中国足球烂在了根子里，上面的树枝树叶不可能茂盛。”

　　败军之将的言论没多少人在意。罪人曾雪麟黯然离场，国家队主教练的位子空了出来，由名宿年维泗暂代，高丰文进入教练团队。一年后的12月25日，年维泗在武汉宣布：高丰文出任国足主帅。而高丰文最大的竞争对手徐根宝，成了国家二队的主帅。

　　高丰文最终胜出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带领国青和国少能取得佳绩——即便是超龄下的佳绩。毕竟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教练里只有他一个人做到过。

　　他曾对年维泗表示：

　　“我自信能担当此任，但我不会自荐。只要领导有这个想法，我可以胜任这一职务，当然我必须说明：就我愿望而言，我更希望带少年队，到1992年可以交一批人给你。”

　　国家队主教练的职位，也不是自荐就能上的。高丰文上任后的第一项大型比赛，是88年汉城奥运会预选赛，出线的主要对手是实力不及中国的日本队。1987年5月20日，中国队在广州艰难的以1：0战胜香港，算是多少去除了一些两年前留下的心理阴影。

　　但10月4日在广州对阵日本，六万主场球迷又一次失望而归。凭借水沼贵史罚出的任意球，日本以一球战胜中国队。射门19次的中国队占尽场上优势，却被射门仅3次的日本队拿走了胜利。

　　那时的球迷只能通过写信表达自己的情绪。高丰文拆开一封陕西来信，信里掉出一颗子弹，“你用它结束你罪恶的一生吧。你为什么不得艾滋病，为什么不去死呢？”还有人写信，“你们就是三头蠢驴加一群蠢猪。”

　　中国队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1987年10月26日，东京国立竞技场，日本队只需战平就能前往汉城，观众人数创下了新纪录。赛前男排的汪嘉伟走过来，对高丰文说女排和男排都输了，你要再输等于24小时连吃三个败仗——你赢了，那两场失败都不算什么。比赛开始前，高丰文撂下一句话：“今儿哪怕就是死，也就死这（国立竞技场）了！”

　　高丰文没有死。实力更胜一筹的国足，干净利落地以2：0战胜对手，直接获得参加88年奥运会的资格。在对方主场虎口夺食、绝地翻盘取得重大胜果，在国足历史上至今还没有第二次——尤其赢下日本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一场足球赛。

　　赢就是赢。终场哨响，全中国一片沸腾。时任政治局常委胡启立向体委去电，“向足球界热烈祝贺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突破”；三万人涌向天安门广场周边，喊着“中国队万岁”；北京城的上空一片烟花。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支真正“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国家队成年男足主教练，高丰文被评为“建国后体育界十大名帅”。就1949年后的整个体育界而言，其他项目尚有无数世界冠军教练荣誉等身，奥运金牌光芒四射，但都只能排在高丰文后面不要想进前十——足球是与众不同的体育项目。

　　四十八岁的高丰文光环加身。国青第一次冲出亚洲、国少最好成绩、国足第一次进奥运……他被视为中国足球的“福将”。即便一年后的三场奥运比赛一球未进黯然出局，但实力差距毕竟明显，毕竟击败高丰文的联邦德国克林斯曼们，在两年后拿到了世界杯。

　　国人当时的热望，还是89年的意大利世界杯预选赛。如果高丰文能再带领中国队首次进入世界杯，他将被封神。

　　沈阳是高丰文的家乡，也是他的福地。1989年7月15日，中国队在五里河体育场战胜了十几年来在正式比赛中从未赢过的伊朗队，给举国上下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在新加坡的首场比赛，中国面对沙特首战一比零取得开门红，一向不苟言笑的高丰文也难得露出了笑容。

　　10月17日迎战阿联酋。在一比零领先的情况下，高丰文在比赛结束前8分钟换上后卫董礼强意图加强防守。比赛结束前4分钟和3分钟，董礼强的两次带球失误让阿联酋队连进两球，中国队瞬间从天堂落到地狱。

　　后来接受采访，高丰文说：“责任在我，如果当时多考虑他能否适应场上气氛，结局或许就不一样了。比赛结束后我没有批评小董，他已经很难受了。人们对我换人不当的批评，我是接受的。”记者们感叹，“足球风格和他本人一样实在。”

　　虽然遭遇重创，但还必须稳定从上到下的军心。铸成大错的董礼强第二天出门散心，在街上直接晕厥倒地，被路人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又以零比一输给韩国后，足协主席年维泗公开宣布：国足将以原班人马参加90年亚运会比赛。也就是说不管出线与否，高丰文都不会下课。

　　也许减压措施起到了效果。在战胜朝鲜队之后，只要中国队最后一场比赛战胜卡塔尔、而提前出线的南朝鲜不输给阿联酋，中国队就将踏上前往意大利的世界杯之旅。考虑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超级球迷霍英东专程从澳洲乘夜机飞到新加坡，宣布只要出线就奖励国足队员每人一万美金。提取的现金已经装在数十个鳄鱼皮钱包里，只等着狂喜挥金的那一刻。

　　1989年10月28日，高丰文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天来临了。新加坡国家体育场，中国队围着攻击力匮乏的卡塔尔队球门狂轰滥炸。在离终场还有14分钟时，马林终于接吴群立传球破门。场上的队员将马林一下扑倒在地，疯狂打滚庆祝：几代人四十年来的愿望，还有十四分钟即将梦圆。

　　坐在主席台上的中国队领队年维泗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亚足联的官员已经过来握手致意，“年先生，向您祝贺。”“年先生，这次你们不会再有意外了。”多雨的新加坡，技术细腻的卡塔尔队在泥泞的草皮上极不适应，三名队员相继累到抽筋。另一块场地上，阿联酋正围着南朝鲜猛攻，南朝鲜没有放水，仍然坚守着一比一的比分。天时地利人和、场上比分、场外因素都在微笑，中国队离罗马只有一步之遥，比赛只剩最后4分钟。

　　然后死神来了。在中国队多名队员一连串失误之后，卡塔尔的18岁前锋马姆德轻松抽射破门；终场前一分钟，卡塔尔捅射再度破门。卡塔尔全场只有这两次机会，但两次都变成了进球。短短三分钟，高丰文踏向神坛的一只脚踏进了地狱。

　　武汉、杭州、重庆、广州……中国球迷死一般寂静。在没有社交媒体的时代，再激烈的情绪也注定发泄得有限。仅在上海一地，就至少有两人在赛后难过到倒地身亡。

　　国足队员彻夜不眠，每个房间里都传出哭声。一夜之后，高丰文的头发白了一片，人像老了十岁。队员王宝山说，“狮城一天，少活十年。”

　　一年后的国庆节，本应以胜利献礼的国足在北京亚运会上0：1不敌泰国队，高丰文下课。接替他的是正在带国奥队的徐根宝，但他还没有率队打一场比赛，就因吉隆坡的“黑色九分钟”被淘汰而火速下课，从此再也没有沾上国家队的边。

　　不管中国足球是教练水平问题还是队员心态问题，是场上心态问题还是场下训练问题，一句话就是技不如人。要进步就要改革，比如职业化。1994年，首届中国足球职业化甲A联赛启幕，国内的一批顶级球员范志毅马明宇，即将迎来收入暴涨的时代。他们都是徐根宝的弟子，高丰文的弟子不是退役、就是到了运动生涯的晚期。

　　高丰文和妻子住在五里河体育场看台下的宿舍里。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四十岁的王健林找到他，许以20万元的教练年薪，邀他出任大连万达队的主教练。凭借当时大连队的实力，如果当时高丰文点了头，他极有可能取代张宏根成为甲A元年的冠军教练。

　　但高丰文没有去。在此二十年前，担任国少队教练的他被派往法国维希考察。在培养出普拉蒂尼的足球学校，高丰文看到了跟他当年一样热爱踢球的小孩子。他对王健林说，他要搞青训。

　　当时的沈阳市长慕绥新，也正有以足球为名片打造城市形象的意图。1995年5月18日，高丰文足球学校在沈阳西北郊的新民胡台工业区开学。这是中国的第一所民办足校，离沈阳市中心三十公里。地处偏远，有利于小球员心无旁骛、一心练球。

　　一个孩子，高丰文一开始一年收费4000元——当时的沈阳人均收入，包括吃、住、装备和两次外出拉练——但成本远不止此。家庭困难的孩子他只收半价，家庭更困难的好苗子直接免费，比如陈涛。如果没有高丰文，后来的球星陈涛会是一个杂技把势。

　　球员曹添堡曾经回忆，当时球员们正在长身体，高丰文能够做到让球员们顿顿有肉。他们想看看高丰文吃什么，发现高丰文最常吃的是白菜汤。

　　这一年，中国球市火爆不已，各式各样的雄起声响彻球场。徐根宝在上海申花意气风发地以十连胜拿下甲A冠军，就连高丰文曾经的爱将贾秀全，也作为八一队主教练在成都目睹了四川全兴保级上岸的狂喜。

　　高丰文的前辈和后辈、师友与徒弟，都在职业化的吸金浪潮里快意人生。高丰文却只是在偏僻的沈阳郊区，每天跟着一群小孩打转。1997年他曾经的国家队队友、号称史上最强国足的主教练戚务生兵败金州；2001年米卢带领国足在五里河体育场拿到世界杯入场券，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似乎都跟高丰文没什么关系。再大的名利成败，对他而言都好像没什么吸引力，他只是守着他的一所学校。

　　也不是没有人来找高丰文，但他一次不去、两次不去，后来就再没有人来碰钉子了。高丰文后来说：

　　“确实有不少甲A甲B俱乐部请我出任主教练，有的甚至谈到了工资待遇，说一点不动心也是不现实的，但最后考虑的结果是，做一件事就要一心一意的去做，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把金钱看得很重。”

　　对于当时如烈火烹油的中国足球而言，高丰文像一个局外人。他最赏识的陈涛，有甲B教练来要人高丰文不放，陈涛不开心。高丰文对陈涛说，你是打甲A的水准，用不着去甲B。最终高丰文5万元就让陈涛去了沈阳金德，跟后来陈涛去申花350万元的转会费相比，高丰文相当于白送。

　　最多的一次，高丰文转出11名小球员收入68万，但培养成本至少将近80万。在以经济效益为重的年代，高丰文像一个傻子。他儿子说你只要社会效益，要是把足校交给我，我还要经济效益。高丰文直接回答：“滚蛋。”

　　中国足球不好玩。1999年，渝沈假球假到举国瞩目，山城球迷现场倒戈；2000年，一怒退出的王健林把球队卖给了徐明，万达队变成了实德队；2001年，当初支持高丰文的慕绥新落马后被判了死缓；2002年，去日韩世界杯亮相的国足连输三场净负九球；2004年，从甲A换壳成中超的职业联赛仍是假球黑哨争议不绝；2007年，沈阳五里河体育场在1.2吨TNT中化为烟尘……这一年以高丰文足校为班底的长春亚泰夺下中超冠军，算是高丰文后半生最大成就。

　　还是这一年，高丰文在北京与时任足协谢亚龙见面，谢亚龙语重心长：“高老，现在足校越来越少，到年底政策上可能会有微调，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喜出望外的高丰文等啊等啊等，没有等来政策，三年后倒是等来了谢亚龙锒铛入狱的消息。

　　即便是名宿，但足校由始至终，来自足协的扶持几乎为零。2008年后足球热潮渐降，愿意踢球的孩子越来越少，高丰文的足球学校也终于难以为继。2009年学校关停，高丰文结束了自己的校长生涯。十几年时间，他招收了超过3000名学生，培养了几十位国脚。2014年有记者走访足校，昔日的球场已经变成了麦田，锈迹斑斑的球门也变成了倭瓜架子。

　　校园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和一条狗，而他们都不踢球。

　　2016年5月17日，上海上港队在亚冠比赛中客场挑战东京FC队。上港队除了有武磊，还有大名鼎鼎的南美外援孔卡和埃尔克森，而东京FC队是清一色全日本本土球员，最大牌的名叫水沼宏太，伦敦奥运会上踢进四强的球员。

　　第43分钟，水沼宏太一记直接任意球破门。他的父亲，就是1986年在广州以一记任意球击败中国队的水沼贵史。虽然武磊稍后扳平，但水沼宏太再进一球，最终送给武磊们一个落败的夜晚。

　　1987年在国立竞技场被高丰文击败后，日本足球痛定思痛改弦更张，停止效仿德国而坚决转向技术流的巴西。他们从巴西聘请各级教练，不但筹备职业联赛以取代之前的企业队联赛，更建立起从小学到顶级多个级别的完备联赛。脱亚入欧的足球版“明治维新”，日本人从娃娃抓起。

　　从1992年开始，日本拿下四次亚洲杯冠军，而中国队到目前最好的成绩也只是亚军。从1998年开始，日本队从未缺席世界杯，六次出战三次进入十六强。“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曾经是中日两国的共同呼声，如今日本的目标已经变成了成为世界一流强队。而国足也一直没有放弃治疗，虽然仍然没能从娃娃抓起，但至少把埃尔克森归化成了艾克森。高丰文1990年离任国足主帅之后，国足与日本队18次交手只赢过2次，最近一次在1998年。

　　日本是怎么从亚洲三流到一流、国足又是怎么从亚洲准一流到三流的原因，高丰文当然清楚——但跟他早已没关系。2014年他在北京住院，一个普通的三人间病房，一个没什么架子的白发老者，一个衣着极其普通的老伴王秀文。如果不是有记者来访，没人知道他曾经带领国足冲出过亚洲，虽然只有一次，但至今没有本土教练能超越。

　　若以成败论英雄，高丰文的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似乎并没有换来太好的结果。在沉疴缠身的东北，高丰文举步维艰；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徐根宝苦尽甘来。高丰文苦心经营的足校虽然为中超输送了上百名球员，但徐根宝的崇明足球基地不也出了更耀眼的武磊？他一生积蓄消散殆尽，晚年膝伤加剧时常卧床。如果不是终于逝世，已经很少有人关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