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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契诃夫建了一座剧院的人

为契诃夫建了一座剧院的人
2020年08月06日 20:03 新浪网 作者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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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6年,圣彼得堡,在众人“最有天才的作家有时是会在舞台上失败”的广泛论调与诅咒中,契诃夫的戏剧创作《海鸥》“理所当然”地遭遇失败:

   “人,狮子,鹰和鹧鸪……”落到观众的耳朵里,就像是一串冗长讨厌的古语……观众都在耸肩,互相交换着会意的眼神,等到幕落下,连一点掌声都没有;

   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观众们还发着嘘嘘的声音,说着藐视的言语。

   戏快要演完的时候,在全剧的结尾——幕后发出枪声,特里波列夫自杀——杜尔恩医生怕阿尔卡基娜受惊,说:“没什么。不要慌。我的一瓶乙醚刚刚炸了。”

   哄堂大笑随之四起,直到幕落的时候,整个场子里都还发着嘘声。在这备受屈辱的三个小时内,契诃夫在后台不停地踱来踱去,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只要看见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就狼狈地避开,不愿触到那个人的目光,尽量避免人家对他恭维一套虚伪的言辞。

   《海鸥》至此成了契诃夫的一道心头痛。他把从剧场吸来的嘲笑与戾气传递给了丹钦科 —首演前少有人看好契诃夫的剧本,是戏剧导演丹钦科鼓动他大胆往前走。

   契诃夫

   我的《海鸥》在彼得堡第一场就遭遇了惨败。剧场呼吸着污蔑,空气受着恨的压榨,而我呢,遵着物理定律,就像炸弹似的飞离了彼得堡。你和孙巴托夫——是你们两个人劝我写戏的,我埋怨你们。

   一封不够表达怨气,契诃夫又追加一封信发“毒誓”:

   契诃夫

   即或我活到七百岁,也永远不再写戏,永远不再叫这些戏上演了!

   2

   丹钦科怎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向来欣赏契诃夫,也从“契诃夫风格”中看到了能够一改剧场沉疴的新希望。在那之前, 丹钦科已经忍旧剧场很久了 ,或者说,他已经忍凋敝腐朽的社会气息忍很久了,小剧院不过是一个缩影。

   当时流行的小剧场无异于一种地方小圈子的狂欢: 舒适而高贵的小剧院有它自己成就的艺术与观众,而剧院也满意观众。 剧院表演有一些“粉丝专供”的福利场,那些受人追捧的明星演员无论与剧本适合与否都可以出演好剧本。

   表演的中途还有一些浮夸的 “下场” 风气,这个“下场”是指一幕戏中的一场结束后,演员常常被观众叫出来,走向台口,向观众鞠躬,而其他演员则像木偶似的站在他身边,等他鞠完躬再继续演下一场戏。这种风气之盛,甚至要求剧作家能有写“下场”的本领。

   看戏似乎成为表达某种品味的表演,但这种品味实际如此陈旧和虚伪,观众们自然无法接受任何新形式的挑战。丹钦科回忆起包含剧场观演在内的地方文化生活:

   表面上看来,整个县里的知识阶级都是在自由主义的思想中教养出来的……然而这种自由主义思想老早就变成一副面具,如果不戴这副面具,大家认为就仿佛访友而不打领结一样,而思想本身却早已被人忘掉了。

   ……

   一位青年学者,他住在一座得自遗产的大别墅内……他本是一个很好的人,但一旦接受了遗产,就懒起来了。什么事也不做,只喜欢招待客人,大量地饮酒……一群人在他家里喝、唱,为了些高入云霄的题目,个个提高了嗓音,像喊叫一样地辩论,吵完了就接着喝酒。这位青年家里,川流不息地来往着省里的知识阶级,省长出巡的时候,每经过此地也必住在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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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钦科觉得,要演出契诃夫剧作的灵魂非得是一个新剧场不可, 旧剧场“那里边自由创造的空气是全然不存在的” 。他无暇顾及剧本创作,写了一封长长的报告信给皇家剧院的经理。那时的俄国, 剧院经理并非文艺家,而是政府官吏 ,既没有创作的使命,也没有教育的责任,但演员们需要服从于他。

   丹钦科半开玩笑地对剧院经理提起过用新风格演绎戏剧,对方大惊失色:你这样会把一切搞乱的!自然,他的报告也就只收获了经理的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

   丹钦科一早听说了远方有个搞业余剧团、玩标新立异概念的贵族世子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他飞奔到斯拉维扬斯基饭店和斯坦尼开了个单间聊天,两个烟鬼差点把自己熏死,接着又共用了午餐、咖啡、晚餐——还没聊够,斯坦尼索性向丹钦科大胆提议:我们再来个短途旅行吧——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于是两人从下午2点谈到第二天早上8点,从莫斯科饭店单间坐火车聊到了斯坦尼家的大庄园,史称 18小时晤谈 。显然,两个人的谈话从一开始就达到了非凡的契合,就建立新剧场的梦想迅速地达成一致。

   丹钦科

   好像他(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一直在等待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出现,来说出这些在他自己脑海中也停泊了许久的话似的。

丹钦科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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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丹钦科到底提出了哪些震动剧院老领导的反叛宣言吧:

   •  每出戏必须有它自己的布景

   旧剧场总是陈列着那些用过无数次的道具:软线条椅子、黄色灯罩的高灯台、黑色雕花桌子,还有官员们“最为赞许的绿草风景片”。演员们的衣服也是按自己的口味定制,不必要理会戏剧本身和导演,唯一的原则是避免撞衫、力求风头。

   •  废除幕间演奏的乐队

   •  后台禁止参观等等

   •  演戏的时候,场外走廊必须安静

   •  演出前熄灯以强迫观众快速入座,绝对禁止观众在演出中间入场

   今天看来,这些“改革”早已是我们看剧的常识。但在当时,进入剧场消遣的观众认为自己付钱买票,就拥有了随意行动的权利。剧场的地主自然也反对这种对观众加以限制的改革:假如金主们反对呢!

   丹钦科看问题一针见血,要完成以上改革,首先就“必须把剧场的整个生命重新建造起来,把一切官僚式的东西——从那个经理的官职起——一起扫除净尽”。

   1899,莫斯科艺术剧院

   《万尼亚舅舅》演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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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合作中,丹钦科索性自己担任经理。两人约定,在艺术的领域内二人享有平等的权利,斯坦尼在“形式”的范围内做最后的决定,丹钦科在“内容”的范围内做最后的决定。

   筹建小剧院的准备工作耗时一年,即使有斯坦尼这样的有钱又肯为戏剧花钱的人加入,钱仍旧是最大的难题。过程中,丹钦科所就职的音乐学校董事、热爱戏剧的富商们一一被拉下水。

   万事俱备,丹钦科开始给契诃夫写信,急迫深情地央求偶像允诺自己的新剧场演出《海鸥》这出戏:

   丹钦科

   俄国剧场的观众对你是十分漠视的。必须有一个有趣味的文学家能懂得你的戏的演出美,而同时他又必须是一个巧妙的导演,才能排得出。我觉得我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丹钦科

   现在只等你的许可了。我还应当告诉你,在学校举行毕业公演的时候,我就已经想上演你《海鸥》……可是他们坚持不要我上演《海鸥》……我这句话,是凭着对你的天才的全心全意的崇拜说的……我对你保证,你在任何剧团里再也找不出像我们这样崇拜你的导演和团员了。

   丹钦科

   给我一个迅速的回答是很要紧的:只要简单的一张小条子,说允许我随便在什么我认为适合的地方演出《海鸥》,就够了。

   面对丹钦科的热情,犹在心理创伤期的契诃夫十动然拒。丹钦科继续追加一封又一封信:

   丹钦科

   如果你拒绝把这出戏交给我,你会使我伤心的,我认为《海鸥》是唯一能迷住作为导演的我的当代剧本,也认为你是唯一一位能对一个拥有模范剧目的剧场发生最大兴趣的当代作家。

请记住这位提案谈判能手丹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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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是丹钦科的合伙人斯坦尼也无法理解丹钦科的选择。新剧目《海鸥》放在其他王炸首演剧目《安提戈涅》《威尼斯商人》《沙皇费奥尔多》中显得分量极轻,何况它还有失败的前科。斯坦尼认为,戏里的人物只是半人类,热情也不是现实的,语言也许太简单,形象不能供给演员任何好材料。

   但总之,丹钦科在说服了契诃夫后,再次搞定了斯坦尼。《海鸥》提上日程,采用新的形式排演:

   首先,要有导演的统一意志,艺术剧场只有一个意志在统治,演出里只渗透出一种精神。

   其次,打破原来演员各自排演的局面,要在多次讨论与共同排演中,形成角色的性格。同时,排演中最具结合性的力量是献身于事业的热情,要摒弃虚荣心。

   此外,还应强调斯坦尼的导演设计,琐碎细节的运用帮助塑造适合于契诃夫式抒情的真实生活氛围。布景和灯光也力求还原真实(以前的虚假草地布景片可以扔掉了)。

   对停顿的运用也是这场演出引起的重要舞台改革之一。用属于生活本身的最深沉的停顿来表现一次正在来临的情感的爆发或暗示一种具有紧张力量的静默。

   演出效果已不必说。《海鸥》从此成了契诃夫的代表剧目。 丹钦科永远记得那个属于他和契诃夫的命运逆转之高光时刻: 幕闭,一片极端的沉寂,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继而观众席忽然就像一个水闸爆开了一般,又像是一颗炸弹炸裂了似的——忽然间,一阵振聩耳鼓的轰轰烈烈的掌声从所有观众中间发出来。

   此后,丹钦科又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联合执导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等作品,艺术剧院中的契诃夫形象由此显形。

   左:契诃夫;

   右: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员克尼碧尔(契诃夫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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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丹钦科初识契诃夫的最初,《海鸥》之前,他曾读到契诃夫已出版的《伊凡诺夫》,他立刻 看出了契诃夫“极简风”剧作的妙趣,他一直被笼罩着契诃夫式的日常生活的抒情力量所打动:

   只有生活在某一角落——就是说, 只有生活在最广的知识分子圈子中,生活在梦想着较好生活的人群中,生活在被这无趣味的生命所吮吸的人们中间,生活在生活之惰性中,生活在既不能挣脱生活之粗劣与单调,又不能不使他们的灵魂在最舒适、最单纯的角落忍受不正义的压迫的人们中间,人们才能爱契诃夫 ,才能认为契诃夫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才能觉得契诃夫和他们密切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之和这些人密切,不是作为一个抽象的诗人,而是作为走在我们当中的自己人,好像他并不比我们高一寸:他所爱的正是我们所爱的,他和我们一起微笑、一起大笑;他不是永远比我们深,而是比我们眼光更锐利; 他又拥有一种伟大的天才,能把我们的罪过和梦想揭示给我们。

   像丹钦科那样,爱契诃夫吧。

   以上内容据《文艺·戏剧·生活》编写

   编写:K、yxt; 排版:K

   关于丹钦科

  

   弗•伊•涅米罗维奇-丹钦科(1858—1943),生于格鲁吉亚奥祖尔盖蒂,苏联戏剧导演、剧作家、戏剧教育家、评论家。早年从事剧本和小说创作,1898年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共同创建莫斯科艺术剧院,此后联合执导了契诃夫的《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樱桃园》和高尔基的《底层》等名剧。1928年以后成为剧院的主要负责人,先后将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搬上舞台,并重排了《三姊妹》。1936年获“苏联人民艺术家”称号。

   后浪剧场044:《文艺·戏剧·生活》

   [苏]弗·伊·涅米罗维奇-丹钦科

   本书是苏联戏剧家丹钦科的回忆录,记述了他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共同创建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心路,几十年中与契诃夫、高尔基、托尔斯泰等文坛巨匠在舞台上合作的往事,以及俄国新剧场改变世界戏剧格局的历程。这是一部妙趣横生、用情至深的艺术奋斗史,也是一本作者由毕生舞台经验锤炼总结的导演艺术秘籍。

   本书初版于1936年,同年便有英译本问世,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书中所记载的俄国文化生活给世界戏剧带来的冲击。中译本初版于1946年,由焦菊隐先生根据英译本翻译,戈宝权、王以铸、吴启源等先生根据原俄文本校对,此后多次再版,对中国戏剧的导表演艺术和剧院建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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