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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那位嗜茶老人

青未了|那位嗜茶老人
2024年04月29日 14:45 新浪网 作者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文/仇绪芳

  与乡邻小坐品茗,话题扯到我所用的宜兴紫砂壶上。

  紫砂壶俗称南泥壶,是茶具中的上品。我这把壶子,是上世纪90年代中叶出差无锡时买的,质地自然不属上乘,造型却还古朴大方。这使我想起七十年前见到的一把南泥壶。

  童年时,我常在姥姥家一住十天半月,姥爷经常带我到一位远房舅舅家去玩。这位舅舅是位孤寡老人,无儿无女,一生嗜茶。新中国刚建国后的五十年代初期,农村十分贫困。他的所有家当,都不如那把南泥壶子值钱。篱笆墙、篱笆院门,门楼用几根木棒搭起个架子,上面坉着麦草。整个小院只有两间西屋,土胚墙,麦草顶。几根木棍绑成的门梃上钉着破苇席片子,就算是房门了。小窗下一棵石榴树,苍老空洞的老干上挑着几枝绿叶,三五个石榴熟笑了也不摘。

  每次到他家,他首先拿出一把绛红色的南泥壶,用那永远搭在肩上的粗布手巾擦抹着。壶盖和壶身上镶嵌着铜饰物和锔子,镶铜的壶嘴像一只金凤凰的脖子和头,配着羽毛似的花纹,两边有两只镂空的小眼睛,擦抹的泛出幽幽的光。据说这把壶子是他年轻时从一个败落的大户人家买的,他看中的是壶中那厚厚地茶山和镶嵌精良的铜锔子。据说花了一石二斗小麦,花光了他多年的积蓄!

  看老人烧水沏茶是件极有意思的事。老人特别讲究水质的优劣,更在乎烧水的器具、木柴和方法。他总是用一对黑色的泥瓦罐到水质好的井上去挑水。每逢来客,就用那把粗黑笨重的大肚子砂壶盛水,放在自己用红泥巴做的三条腿的小锅头上,从挂在腰上的荷包里取出火镰和火石,再从小竹筒里取出秫秸穰子,一下一下极耐心的打火。当有火星落在秫秸穰子上时,又一口一口的将它吹旺,再引燃暄草和树枝。他做这一切时,和人说着话,一副悠然娴静、有滋有味的样子。

  烧火的木柴也是有讲究的,一般用酸枣根、刺槐、榆树等无异味的硬质干柴。臭椿等有邪味的木柴是绝对不用来烧水沏茶的。

  这位老人喜喝酽茶。壶中下茶后蓄上水一泡,茶叶涨到了壶盖。斟茶时,从壶嘴里流出细细的一溜,像黏黏的拔丝。每个杯中斟上一点点,黑红黑红的。老人们轻轻地啜上一口,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以为是很好喝的。一次我偷偷地抿了一口,苦得我头直打摆子。

  那年代贫寒,嗜茶的人往往比较吝啬。有两句俗语说得很形象:‘头和(即浸泡第一遍)有土,二和发苦,三和出色,四和待客。’‘头和焖,二和沁,喝了三和放了心。’过去在农村,如果到某家去碰上主人正在饮茶,主人会大方热情地招呼:“来得正好,头和。”并立即给你洗杯斟茶。不要以为是真的头和,应该看成是对你的尊重和礼貌。

  这位老人虽一生清贫,却朴实忠厚,从没见他虚待过客人。但是有一点,茶你尽管喝,可不要随便动他的壶子,尤其忌讳动那壶中黑色的茶山。他越是这样,我越对那把壶子好奇。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想敞开壶盖,看一下里边到底有什么宝贝,被一声断喝吓得我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他立即拿过壶子,笑着打开壶盖让我看,原来只有黑黑的茶山。

  听我姥爷说,过去有人买来新壶子,故意把它弄破(内装大豆,倒上水,大豆膨胀后把壶子撑上璺),再请人将它焗起来。但是这活可不是一般的锔锅锔盆的匠人所能干的,必须是由那些高级焗匠精心焗制才成。自然,价格也要看锔子的多少和饰物的精细程度而定,据说能高过壶子自身价格的几倍。这把壶上精细的铜饰和壶中的茶山,足以说明它的不凡价值和悠久历史。不难理解,舅舅对这把壶的珍爱程度,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茶具,更像是珍贵的艺术收藏品。

  就是这把南泥壶,救过两条人命。民国三十二年大灾荒,饿死人无数。这位老人收养了一对在大灾年失去父母的堂房侄子和侄女。他看着这对患有水肿病的孩子,搜索着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咬牙,忍痛将南泥壶子当了二斗高粱米,掺糠拌菜终于挺过了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年景好转后,他又以极高的价格将这把壶子赎了回来。一九四六年他的侄子下了关东,从东北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中立了功。从朝鲜回国后保送上了大学。五十年代末,曾作为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又红又专的”化工专家,到阿尔巴尼亚援助建设。六十年代初,成为沈阳市一家化工企业的书记兼厂长。

  新中国建国初期,刚从战乱贫穷的旧社会过来的农民们,深切感受到和平的宝贵,享受着新生活的轻松和欢愉,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我姥爷经常与村里的京戏班子的人到这位舅舅家凑堆啦呱,谈古论今。舅舅家西屋有个后门,门外有三四米宽的小平台,平台外就是十几米深的深涧大沟。平台上种的宝葫芦爬满了棚架,几个硕大的宝葫芦从绿叶中悬垂下来,就像林冲在沧州草料场用的酒葫芦一样。平台外那陡峭的崖头大坡上,长满了酸枣、黄荆、刺槐、迎春和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月光溶溶的晚上,茶友戏迷们围在葫芦架下的石桌旁,沏上一壶香茶,讲说着古今兴亡事、人间悲欢情。一阵清风吹来,飘漫着黄荆花的浓浓幽香。有人拉起京胡,唱起了京戏。

  “叹苏武身困在沙漠苦海,

  眼睁睁君与臣就两下分开……”

  那苍凉、那悠远、那恬淡、那闲逸……伴着丝丝缕缕的琴声和月光,飘洒在山村的角角落落,飘向远方那苍茫的原野、山岗……

  我上学后,没时间再在姥姥家常住。听说那位舅舅吃上了“五保”,在众乡邻的关爱下,终于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那把南泥壶子伴着老人度过了后半生,成为他最宝贵的财产和精神寄托。壶中那层层茶山

  上沉积着他的欢乐、心酸和曾经有过的希冀……。但是随着老人的飘然西归,那把历尽人间沧桑,包含了老人一生的愉悦和梦幻的南泥壶也不知所往了。

  自古尊卑总论钱,壶中同是一重天;德高何必看贫富,笑对清风抱盏眠。

  我把玩着自己的南泥壶,呷了一口清茶,终于品出了一点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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