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以“大师”之名莅临东亚的美国电影学者汤姆·甘宁（Tom Gunning)最重要的学术贡献是提出了“吸引力电影”（cinema of attraction)概念。针对西方电影史书写中的叙事中心主义，甘宁指出在电影这一现代媒介诞生伊始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主导电影人创作冲动的并非亚里士多德式的叙事而是一种奇观展示主义。为此他从爱森斯坦那里借来“吸引力”一词命名这种电影，它“通过令人兴奋的奇观直接诉诸观众的注意力，煽动视觉好奇心并提供快感”。我们可以挪用这个概念来（至少部分地）解释三池崇史的新作《初恋》。

　　对我来说，《初恋》是今次澳门影展的最大期待之一，尽管从未给过他的影片五星。期待不仅来自于三池崇史是我见过最能拍出HK-style的非香港导演（也许应该先与昆汀对比下），也因为跟园子温一样，他似乎永远可以在不够讲究的情节推进中以出人意外却有效的方式迅速抵达青春和暴力的最迷人状态：纯粹的情绪和极致的身体。简单说就是，他总是可以让你爽到。尽管在三池崇史的作品序列里，《初恋》的癫狂过火仍显不够（尤其两位主角），但它依然带给我足够多的欢乐。

　　被《初恋》爽到的显然不止我一个，在澳门文化中心诺大的影院中，它引发起阵阵笑声，结束时的掌声甚至直到closing credit走完后仍在继续。跟一百多年前的西方吸引力电影一样，三池让电影回归到一种提供兴奋和刺激的娱乐方式。而伴随着这一切现身还有三池为老派东亚黑帮和东亚动作片找回的尊严。

　　跟《杀手阿一》、《不夜城》、《新宿天鹅》等一系列雅库扎影片类似，《初恋》的故事背景设置在新宿。男主是洼田正孝饰演的从小被一家华裔餐馆收养的拳击手，他很快被诊断出癌症（后来证明是误诊）；女主则是由小西樱子饰演的吸毒女，她在日本黑帮控制下从事卖淫。在日式纯情版的“瞎子领着瞎子走过光明”的故事中，两人很快相遇，顺便阴差阳错地打破了黑帮分子加濑（染谷将太）精心策划的阴谋，由此引发一场更多阴差阳错的中日黑帮鬼马大乱斗。影片就此迅速将恋爱线晾到一旁，回归到三池真正在意的黑帮和动作领域。

　　在黑帮向黑手党转化（企业化和国际化）的背景中，这场大乱斗被赋予一种黑帮复古主义色彩，就像影片中日本黑帮的代理帮主所言，“黑帮找回场子难道还要请示上级么？”代理帮主或许是个性灵论者，试图以精神性来定义黑帮：真正要紧的是热血。另一个复古主义者是中国黑帮的佳芝，她试图复兴的不仅是热血，还有孔子的仁义。影片结尾以一种《末路狂花》式的浪漫致敬了黑道古典精神：除了那个同机位的动漫场景（或许可以对影片带来不同理解），三池崇史更以一个壮丽的俯角全景镜头将无数警车转化为送葬队伍，追随代理帮主朝大海和日出冲去。最后，他在海边发出了《英雄本色》中小马哥般的末路感叹：“日出是不适合黑帮的。”

　　复古更体现在动作片的风格选择上。三池展示了自己对冷兵器和身体的偏爱。在最重要的仓库大战中，人物倾向于将手中的枪扔掉，以长刀或赤手搏斗。而在动作编排上，尽管缺乏香港动作明星从李小龙、成龙、李连杰到甄子丹的个性化动作风格，三池仍大量采用了古典的双雄对决的对称性策略，不仅延长了打斗过程，更在你来我往和势均力敌中开拓出一种亦敌亦友的多元情绪空间。三池对身体动作的痴迷也可以解释结尾的拖沓。

　　在末路逃亡后，影片插入了一段对洼田正孝（拳击搏斗）和小西樱子（毒瘾发作）各自身体的纯粹展示，这固然是借用身体表明人物的新生，更是对东亚动作片传统的继承——不同于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电影将动作片纳入到亚里士多德式的表意/叙事体系中，东亚动作片向来追求的是一种“姿势的极限”（开寅语）。

　　在布莱希特、本雅明、阿甘本等人的论述中，姿势展演中本就蕴含着丰富的陌生化效果（alienation effect)，因为它是对双重媒介性即人的肉身性与戏剧、电影的媒介性的展示。如果说香港动作片的陌生化效果主要来自于京剧，《初恋》中则有更多来源。最明显的当然是媒介自反场景，如前面提到的漫画飞车段落，以及佳芝出场之际对中国餐厅老板说自己痴迷于高仓健这样的仁义侠客，但来日本之后才发现黑帮里没一个真正的男人。更多的时候陌生化效果弥散于表演中。

　　影片中的黑帮分子出场时务求有型有款，表情、动作和言语都流露出强烈的黑帮自觉色彩，仿佛他们都看过黑帮片、知道真正的黑帮应该如何行事似的。不过他们的冷酷形象总是很快被三池崇史以意外和笨拙戳穿，从而使其中的展演性暴露更甚。

　　表演的间离性更来自于一种独特的日式表演方式，演员在其中处于分身/分神状态。在日影尤其是青春片中，我们常常可以感到演员的自我间离：当连贯的情节使其置身于某种特定情境、本应迅速做出A反应之际，他们却似乎总会先怔住一瞬，以一种与己无关的超脱态度发出一声惊呼或对自己的处境做出评价。《初恋》中，染谷将太夸张地展现了这一点：伤口中的毒品使其进入一种持续的分身状态，他不仅看着中枪后的自己高呼“不疼”，还试图掰出断在地上的手中的枪，甚至断头后依然咧着嘴笑看一切。

　　于是他制造了这样一种喜剧效果：表演者仿佛从剧情世界中跳脱了出来，与观众一同观看着身处恐怖暴力中的自己。总是慢半拍的日式表演的间离性也就在此，演员的分神/分身状态不仅在融贯的情节织体中制造出缝隙，还因强烈的反差产生独特的喜感。回到布莱希特，当其借鉴京剧表演建构其史诗剧理论时，他指出陌生化效果不仅在于保持舞台与观众之间的距离，也在于演员的自我疏离（self-alienation)：演员既需要表演角色，更须要在对自己表演的观看中与角色拉开距离。

　　如此说来，《初恋》中的陌生化效果是一种原教旨布莱希特主义的：不仅有明显的媒介自反时刻，还有始终间离着的演员表演。说是间离，却又绝非戈达尔式的。归根结底，《初恋》首先是一部可以嗨翻全场的吸引力电影。7号晚上，三池崇史坐在我身后与全场观众一起看完了影片。当closing credit走到“监督：三池崇史”时，影院中响起了欢呼声，而掌声愈加热烈。这肯定是一个既属于影迷也属于影人的幸福时刻。

　　深焦与中文媒体同行在澳门文化中心对三池崇史、洼田正孝﹑Becky﹑内野圣阳进行了采访，以下为采访实录：

　　Q（问导演）：您为何如此钟爱拍青春爱情片？

　　A：其实我自认是一个非主流的导演，我会拍V-cinema和预算低的作品。而在这套电影中，每一个角色都像是我自己的分身，我会把自己某一部份的性格注入到每个角色当中。尽管有时候制作预算并没有很多，我们整个剧组还是想拍好的电影，同时也希望开拓一些新的电影风格，而这一次的作品其实也算是一套另类的爱情片（因为有黑社会的元素）。

　　Q（问导演）：在您的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香港电影的痕迹，尤其是风格的吸收和转化方面。可否谈谈香港电影对您的吸引力和影响，以及您最喜欢的香港导演？

　　A：其实最开始并不是接触香港电影，而是先看李小龙的电影《龙争虎斗》，起初自己想成为像李小龙一样的武打演员，但长大后发现自己好像不能成为李小龙，就转移目标成为导演。另外也看过成龙的武打片。功夫电影为自己带来的影响是为人的价值观，为自己日后的成长奠下了基础。

　　Q（问导演）：香港和日本的黑社会电影有什么共通点吗？

　　A：香港和日本的黑帮电影都能反映当时期黑社会的形态。当然日本不乏好演员可以演好黑帮角色，但感觉有部分香港演员自己本来就有着黑社会背景，所以两者不同之处是，前者的感觉是演员们去演好黑帮的角色，而后者则像是黑帮成员去当一名演员。

　　Q（问导演）：电影中有黑社会和爱情两个元素，两者中哪一个是更重要的主线？

　　A：其实黑社会和爱情两者在电影中是分不开的，没有分哪一条是主线。有很多黑社会电影只谈及黑社会，《初恋》这套电影一开始也是以黑帮斗争为主，但后来亦因为黑社会情节而造就一个爱情故事的诞生，可以说是先有黑帮情节，才有爱情故事。

　　Q（问导演）：导演曾说过要拍超过一百出电影，现在目标达成了吗？《Jojo的奇妙冒险》会拍续集吗？

　　A：其实2017年戛纳电影节时第一百部作品就已问世了，至今大概已经拍了一百零三套作品，接下来仍是会按照自己的步伐和节奏去拍好每一套电影。《Jojo的奇妙冒险》是会拍续集的，不过会延期。

　　Q（问三位演员）：与三池崇史合作跟与其他导演合作有什么不同之处？有否遇到什么挑战？

　　A（洼田正孝）：十年前和三池崇史导演第一次合作，之后也有和很多其他导演合作，觉得三池导演很会站在演员的角度去进行拍摄，同时也很会享受拍摄的场；除了照顾主要演员外，导演也很会照顾临时演员，他希望可以指导和照顾到所有演员，由此可看出导演是一位非常爱电影和珍惜演员之人。

　　A（内野圣阳）：这套电影是继《十三刺客》后，与三池崇史导演合作的第二套电影。导演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顽皮小孩，对自己拍的电影不设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亦非常鼓励演员去跳出自己的框框。在处处都受限制的日本电影业，导演仍能处处显示出他的上进心和爱电影的心，作为一位演员是非常乐见三池导演有这样的态度。

　　现在日本电影业有很多制片人，大多都希望导演能事事顺从他们，但三池导演偏偏不这样做，甚至有时候会与制片方对立，而这种忠于自己的态度也蛮值得现在的年轻电影人学习。导演是一位爱电影之人，亦富有幽默感，这套电影的口号是｢Bye bye Violence (再见暴力)｣（内野转向导演问导演）是真的有跟暴力说再见吗？（导演笑着回答是真的有（这里是一个幽默的梗））

　　A（Becky）：一直久仰三池崇史导演的大名，而这次是第一次与导演合作，感到非常开心。尽管这是第一次合作，然而总有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电影中我所负责的角色是要失去自己最爱的人，拍摄期间经常要为情节去蕴酿情绪，希望可以达到情绪MAX爆发，而要刚好捕捉到情绪MAX爆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导演每每总能侦测到我何时快到情绪MAX，然后就马上开镜拍摄，由此可见三池崇史导演是一位相当能够了解演员状态的导演，亦从而感受到一种合作良久的感觉，非常感谢导演的照顾。

　　Q（问导演）：十年前与洼田正孝合作了《手机搜查官７》，十年后再度合作有怎样的感受？

　　A：十年前与洼田正孝第一次合作，那时候洼田正孝是刚出道的新人还未出名，十年后就越来越红了，现在洼田正孝这个名字人人皆知。日本现在有很多偶像，但并不是每一位都能成为像以前那样的大明星，而洼田正孝是例外。这十年间可以看到洼田正孝一直都在努力，一直在拍电影做好每一个角色，慢慢建立自己的演艺事业，才达至今时今日的地位。

　　有很多人出名之后就会自以为是大明星会摆架子，但洼田正孝并没有这样的态度，我仍能感受到他的纯粹，他十年后仍能保持着最初初出道的性格，仍能保持着新人学习新事物的态度，所以如今再度合作，我还能感受到新鲜感。总的来说，我是非常期待洼田将来的发展，我也非常愿意来当他的踏脚石，其实十年前也已经当过一次他的踏脚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