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昨天，由日本导演滨口龙介执导、西岛秀俊等主演的影片《驾驶我的车》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影片改编自村上春树原著小说，讲述舞台剧导演、演员家福的故事。该片长达三个小时，在本届主竞赛单元中已属最长，然而整体观感并不难熬，甚至看完后仍有意犹未尽之感，国际媒体也对这部影片给予了很好评价。在《驾驶我的车》中，我们能看到滨口龙介近年来创作的几乎所有元素：从舞台剧的排演（《亲密》《欢乐时光》），到情感关系的不忠（《激情》《夜以继日》），再到“3·11”地震给日本民众带来的心灵创伤（《东北记录映画三部》），如此种种，均有不俗的变奏。而在这些元素之下，是滨口龙介深厚且独特的人物塑造和情境编排能力——先抛出一个极度戏剧化、甚至令人有些难以置信的场景，掀开帷幕露出舞台上最鲜艳、最饱和的一角，然后慢慢地晕染、合理化。观看《驾驶我的车》，我们能真切地理解“塑造”这个词的动词词义：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段对话，都像粘土坯子上舞蹈的手指，随着创作者或抹或按、或削或刮，人物的背景逐渐浮现，人物之间的关系逐渐明朗，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展现在观众面前。戛纳电影节举办前，我们有幸对滨口龙介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专访。在访谈中，滨口龙介介绍了自己的选角和拍摄过程，并对一些元素的使用进行了说明。* 访谈含剧透成分，请谨慎阅读
深焦：拍摄《驾驶我的车》这部作品的契机是什么？
滨口龙介：之前在和制片人山本晃久讨论《夜以继日》的下一部作品的时候，他有跟我提到村上春树老师的短篇作品。但当时提到的是另外一部作品，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着手。那时就想起来之前读过的《驾驶我的车》。这部作品是2013年左右我朋友告诉我有在文艺春秋上登载，我读了以后也很感兴趣。书中提到的“声音”非常真实。当时我正在拍摄《欢乐时光》，就把这部作品作为了表演培训班的参考资料。
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高槻这个角色的一段话。“在高槻这个人内心深处的一个特别的地方，浮现出了这样的话语。或许真的只有一瞬，但似乎那道隐秘的大门被打开了。他的话完全没有隐藏，发自肺腑。至少肯定那一定不是演技。”这里写了高槻的话不是演技，那要如何通过声音来表演出来，我记得我们在表演培训班上大家有研讨过。想到这里，我向山本制片人说《驾驶我的车》的话我想把它拍成电影。然后在反复的阅读后，有了一种自己可以成功的自信。之后，2019年2月我写了大纲和信一起寄给了村上春树老师。虽然老师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是同意了我们的拍摄。
《欢乐时光》和《夜以继日》海报
深焦：这部作品中，除了同名小说以外还有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作品的投影。这是为什么呢？
滨口龙介：因为原作是短篇小说，要拍成电影明显的题材不足。虽然想让故事更饱满，但也不能随意推测。我写大纲的时，在反复阅读原作下，感受到收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同时期的作品里，与这次的原作有相通之处。特别是《雪哈拉莎德》和《木野》。《雪哈拉莎德》是为了让叫“音”的家福的太太的人物像更立体。《木野》的话，感觉指明了原作之后家福的人生方向。有了这些，感觉原作《驾驶我的车》的前后发展得到了很好的补充，于是就写信向村上春树老师申请使用这些元素。很幸运老师很快就答应了，才有了现在的形式。
深焦：您在电影中大胆的运用了《万尼亚舅舅》《等待戈多》等戏剧作品的元素，从而达到了展现登场人物心情的效果，这样缜密的剧本让我很惊讶。您能谈谈电影中的戏剧元素吗？
滨口龙介：在描绘一个人物时，肯定会描写到那个人的工作。契诃夫经常有提到工作，劳动。演员的工作的话就是表演。如果要描写这个工作，肯定会加入达到最高演技的过程排练。当然也是我很单纯的就想加入这些东西。（笑）我在《夜以继日》时也用到了契诃夫的《三姐妹》，当发现原作中有《万尼亚舅舅》是觉得这是很不可思议的缘分。我又要在这里故技重施了嘛！（笑）于是我又重新阅读了《万尼亚舅舅》，再次为他的文采所折服。然后万尼亚和家福两个人物开始在我自己的脑海中融合。像是被卷进去了一样。结果《万尼亚舅舅》像是另一部原作一样在电影中占了重要的位置。
大江崇允的话，他自己也有演戏，作为共同剧本给了我很多主意，还是电影前半部分副导，确保了戏剧部分的真实性。《等待戈多》的话，我听说是大江最喜欢的一部戏剧作品，所以加在了电影里。
《驾驶我的车》主演
深焦：主演西岛秀俊、三浦透子、冈田将生、雾岛丽香的表演都非常精彩。您是如何选角的，合作之后又有什么感想呢？
滨口龙介：西岛的话，在采访时说《夜以继日》很棒。从他20代开始我就有关注他的作品，是我很喜欢的演员，感觉很意气相投。在考虑《驾驶我的车》的家福这个角色时，虽然和家福的形象有些许不同，但我很强烈的希望能由西岛来出演。西岛本人和村上春树的世界观很相似。不会过度的突出自我，但也不会失去自己的纯粹，和村上春树笔下所有主人公的形象都很接近。
他接受了这个角色后，我就觉得这个角色交给西岛肯定没问题了，没有特别指导他表演或角色塑造。不停对了很多次台词，完全让身体去记住以达到自然而然的程度。虽然会有帮助，但是本片中展现出的家福是靠西岛一人的功劳。西岛作为演员当然很优秀，此外他本人也非常好。对周围人与事都很关心，所以大家很放松。像台湾，韩国的海外演员通过电视剧都知道西岛，当然大家都很紧张。但西岛对大家都很平等，完全投入到角色中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和他对戏大家都很轻松。在画面中，真的成为了戏剧导演。
三浦的话，我是在《偶然与想象》的海选中遇见她的。那是交谈后觉得她真的非常聪明。而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明而觉得世界扭曲，或者低估其他的人与事，而是努力让自己和周围变得更好，是很知性的，这与本片中渡利的形象很相符。海选后，我就觉得遇到了渡利，马上联系山本制片人，绝对要让她来演渡利。海选时，听说她没有驾照，所以录用时跟她说包括考驾照希望她一起考虑。结果，她成功的拿到了驾照，还进行了驾驶特训，在电影中为大家展现了一个优秀的角色。
冈田的话，我以前就很喜欢他。感觉他和西岛在某些地方很相似，人非常好。（笑）所以高槻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应该很难。但是在第一次见面交谈后，我就很庆幸他能接受这个角色。我一开始就说原作中最吸引我的“那句话从那人的最深处传递出来”，这样的高槻我感到冈田一定能胜任。演员自己没有那种资质，也就是说不是遵从自己内心而活的话，是无法表演出来的。我觉得冈田就是这样真实的一个人。其实，在本片的后半，可以称为本片核心部分中冈田的表演让我瞠目结舌。超出我的预想太多了。
雾岛所担当的角色的“神秘感”引导了整部电影的。但演员不可能光表演“神秘”，让角色融入自己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西岛的排练也和正式拍摄分开，让他们感受年轻是的两人的氛围。而且两人亲热的镜头也是一大难题，从排练时我就跟她说“在片场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就说”。我已经做好了如果雾岛觉得有什么违和感的话立马停止拍摄的觉悟，但她一次都没有喊停。真的很勇敢，我想不会再有更好的“音”了。没想到她能演的如此极致，演员和工作人员都被她的演技感动了。“音”的声音也很重要，但哪怕在编辑和调音的过程中听了几百遍，也不会觉得厌烦。真的是可以听无数遍的声音。我想对家福来说也是这样的吧。我觉得这次的演员真的都太棒了。
《驾驶我的车》剧照
深焦：这次通过海选找的海外演员的表演也让我印象深刻。片中用到了9国语言，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滨口龙介：除了韩国，其他的基本都是通过线上进行的海选，刚开始很担心能不能遇到好的演员。但从结果来说，还是非常成功的。很辛苦的是片场的翻译。韩国的手语真的太复杂了。因为是韩国手语翻成韩语，日语翻成韩国手语的过程，所以学习的时候要准备日语转韩国手语，韩国手语转韩语的翻译。所以时间要比平时多话2-3倍。但宥娜的演员 Park Yurim 本身就是一位非常有灵性的演员，而且自学了很多，做足了准备，在片中真的很棒。多言语电影拍摄时，虽然主要用英语，但英韩的翻译一直都在。行程安排很困难，但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拍摄还是很顺畅的。虽然交流上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大家都能判断感情的变化，我也能辨别大家有没有用心表演。所以手续上的问题解决了，在表演基本不会出现大家所想象的混乱场面。
深焦：手语的表现方式也让我印象深刻。请问您怎么会想到加入手语元素？
滨口龙介：因为我很感兴趣。以前有被邀请参加听力障碍者的电影节。在那里，手语是主要语言，自己好像外国人一样。同时我很惊讶手语使用者之间竟然能够交流的如此顺畅。我感受到只不过是我不懂手语，它其实能够很流畅的交流，而且它本身非常肢体化，化身为话者本人，能很好的传达给对方。那是我就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异文化的交流，硬要把它分成障碍者和健全者是错误的。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在电影中展现手语的魅力，在这次的多言语电影中得到了实现。
《驾驶我的车》剧照
深焦：去年3月因为新冠拍摄中断了。您修改了剧本，改变了舞台背景，在11月再次开机，在这这样严峻的情况下的拍摄很费劲吧？
滨口龙介：多了准备的时间其实对电影来说是很有帮助的。刚开始的计划是准备在韩国釜山拍摄的，没能在海外拍摄很遗憾，该剧本，背景设定等当然很费事，但最后能有幸邂逅广岛。能在荧幕上展现出如此美妙的外景，多亏了广岛这个城市的氛围。
后半部分的副导渡边直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陪我一起更改剧本，才更容易让观众身临其境。从3月东京部分拍摄结束到11月开始拍摄广岛部分，故事也正好发展到音死后的2年，比起跟西岛说“那明天开始就是2年后的设定”，我觉得这样的形式对他来说是不是更轻松一些。当然多言语电影的准备比我想象的还有繁琐，但不止演员所有的参与人员都很棒。
《驾驶我的车》幕后
深焦：壮丽的外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您在选景的时候有什么注重点吗？
滨口龙介：电影主题的话，需要可以开车的地方。当然，不只是开车，重要的是如何拍摄行驶中的车。于是，能不能找到好的拍摄点就变得很重要。原作中是在东京发生的故事，但现在在东京的话完全不能自由的拍摄车子行驶的镜头。刚开始把故事设定在釜山也是因为考虑到如果在釜山的话应该能自由的拍摄车子行驶的镜头。但是，釜山没去成，选了广岛，广岛市的电影委员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市中心的镜头也很充分，濑户内海各个小岛也都拍摄到了。北海道的拍摄也是，没想到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多亏了制作部才能有这么多好的拍摄点。
深焦：请对之后观影的观众说些话吧。
滨口龙介：借着这个机会，我想向允许我将如此优秀的原作拍摄成电影的村上春树老师表示由衷的感谢。真的非常谢谢。能与这次的班底合作让我邂逅了许多奇迹。而我相信我的这些感受都能传递给观众。3小时，我觉得会转瞬即逝，然后会想要反复的回味，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如果大家能和小说一起吟味，我会非常高兴。请大家一定要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