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上午，北京国际电影节李安大师班活动开启。今年是北京国际电影节的第十年，在这样一个重要节点上，增设大师班活动，旨在邀请全球知名影人传授经验与感悟，提供更多影人交流机会。
因为疫情缘故，李安导演只能以远程视频连线的方式出席北影节的这一活动。北京和纽约之间有12小时时差，李安导演用热情抵御了深夜的困意，耐心解答了主持人、青年导演及影迷观众提出的问题。
今年距离李安长片处女作《推手》刚好过去了30年。在这次大师班上，李安向我们简要分享了他从影三十年来的心得，鼓励年轻创作者要勇于冒险，打破题材舒适圈。他依旧不遗余力地推荐电影新技术，讲述了自己对3D、数字、高帧率从未知、惶恐、试探到坚定求索的过程。
李安导演还透露了近期工作动向：目前有一部华语片、一部外语片正在前期创作中；未来还有继续执导武侠电影的想法。
北京国际电影节李安大师班活动现场
胶片转数字：
“我像少年派一样恐惧，
我相信的所有东西都在幻灭中”
本期李安大师班主题为“东方表达与数字技术”。李安首先以《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为例，阐述了他对形式与表达关系的看法，回顾了他的数字电影初体验：
“讲（形式与表达）融合有一点沉重，不管你用什么形式，数码还是胶片，它就是一种媒介。你怎么表达你的内心，你想跟大家分享什么，这个才是重要的。
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讲，我其实对科技一点都不熟，电话只会打出去，其他什么都不会。我是非常老式的电影拍摄者，我整个心思都是放在胶片上的。
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影片，在哲学思考上我不知该怎么突破，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想多加一个视角的空间，来突破我想表达的这个题材。
李安作品《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照
那是我第一次拍数码电影、接触到立体的感觉，拍到一半的时候，我感觉很糟糕，因为我依靠的媒介，等于是我的信仰，突然之间好像瓦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拍电影了。
我觉得我和少年派没有什么区别，和一只老虎漂流在太平洋上，很恐惧的感觉。我看所有东西都不对劲，我相信的东西都在幻灭中，等于是在大海里面要找一个岛，我必须要创新，必须和新技术达成协调，必须要用它和观众沟通，把破灭的东西重新组合起来。
3D的、数码的东西，人在通过眼睛和脑袋解析这些东西的时候，心理会跟之前不太一样。我们熟悉的是胶片时代的表达，突然之间到了新的环境，是摸着石头过河。我觉得我还在一个初步的学习阶段。”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花絮截图，李安与主演苏拉·沙玛相拥而泣新技术探索：
“你要和整个业界扭斗，
有时很多血泪往肚子里装”
从2016年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起，李安独自踏上了3D、4K、120帧/秒的探索之路，至今他仍对新技术格式的前景坚信不疑。李安表示，为适应新技术格式带来的方方面面改变，他几乎在同整个业界及传统观影习惯扭斗。
譬如李安在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时候，从监视器里发现，因为有平面和立体的区别，所以拍2D和3D对演员表演的要求是不同的。他发现演员演3D电影的时候，表情不能那么夸张，表演方式必须更精致、更含蓄，内心层次要更丰富，对演员的要求会越来越高。
过去，灯光、摄影、化妆一定程度都能弥补表演，但在3D电影里，演员心里有没有东西，感情真不真切，都是能看得很清楚的。同理，其他工种的前期准备也要更充分一些。
李安认为，新技术导向的结果会是表达更自由。过去一百年形成了很多僵化的公式，比如三幕剧，以后不管是影片长短、表达形式，或许都可以创新。
李安作品《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李安坦言，在探索途中也有过很委屈艰难的时候：
“电影工业是一个固定的形态，要创新阻力非常大，一个很小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做，背后都有很大的原因。一个人是扭不过机器的，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所以有时候吃了很多暗亏，很多血泪往肚子里装，很难和人家讲为什么走不通，为什么会拍摄变成那个样子。
有时不光是媒介问题，不光是艺术和科技的问题，是你要和整个业界、观影文化斗争，其实非常困难。”
北京国际电影节李安大师班活动现场
文化与改编：
“你可以忠于小说，拍一个烂电影；
或者毁掉小说，拍一个好电影”
李安是罕见的能将东西方文化都很好地吸纳到自己作品中的导演。他这样描述对东西方文化的不同印象：
“我个人感觉在东方，尤其是东亚这一块，之前是几千年农业社会的文化形态，敬畏天地，尊重团体，人会思考怎样能融入这样的社会，怎样能有序地生存，是大家关心的问题。道可道非常道，人是非常渺小的，而社会团体是非常壮大的。
东方是非常讲意境的，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有一个似有似无的东西，你看我们东方的绘画里面，人都很小，天地山水都非常大，里面的留白非常多。
而西方可能和他们的游牧民族有关，征服性、侵略性比较强，个人想决定怎么改变世界。尤其是美国，是一个新大陆，在建国的时候，就把个人的意志放在很前面。
李安作品《与魔鬼共骑》《饮食男女》剧照
在拍电影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吃一点亏，因为他们的故事有冲突，结构有一定起承转合，全世界也看得非常习惯。现在讲我们东方要怎么样融入或者改变它，我觉得新技术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怎么把我们习惯的、我们擅长的东西，比如意境、似有似无的结构，还有崇敬天地的感觉表达出来，我觉得是蛮有机会的。
我一直是外人的成分，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到美国我是外国人。不止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受到东西方文化还有过去很多冲击，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觉得有东方什么样、西方什么样的说法，人就是混杂的，就用最合适的、能上手的题材，把它表达出来就好。”
李安像一个使者，将东西方文化带入彼此的视线。例如《卧虎藏龙》，至今仍是美国最卖座的外语片之一，让很多外国观众第一次领略到中国武侠片的魅力。
李安作品《卧虎藏龙》剧照李安笑称最初爱上《卧虎藏龙》原著小说的原因是：“李慕白很像我，俞秀莲像我太太，玉娇龙像我心里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而且从少年时代起就很想拍武侠片。”
他还分享了改编小说的秘诀——不要拘泥于细节，而是要抓住第一印象和总体感受。“把小说‘翻译’成电影注定不会很成功，电影只有两个钟头，所以要精准传达一种感受，不能用笔墨形容的，让大家看到最后的时候能激发出一种情怀。
所以，小说的细节我不是很注重，大部分改编小说我都只看一遍，我怕再看下去我会进到那个小说里面。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它的什么东西打动到你。在我们业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就是你可以忠于一个小说，拍一个烂电影；或者毁掉一个小说，拍一个好电影。”
李安还透露，他曾经断断续续考虑了十年要不要拍《卧虎藏龙》续集，最终还是没有拍。但他仍然希望能在未来再开发新的武侠片，可能会拍得更自由、更写意、更抽象一些。
李安作品《卧虎藏龙》剧照给青年导演的建议：
“做艺术家要不断发现自己的惑，
我的舒适圈就是冒险”
大师班现场，李安与《喊·山》《宠爱》导演杨子、《春江水暖》导演顾晓刚连线交流，为他们解答了作为青年创作者的困惑，也给更多有志成为导演的人提供了一些诚挚的建议。
杨子向李安请教，即将步入40岁的导演应该选择什么题材？
李安回答：“孔老夫子讲四十不惑，他讲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但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惑是很重要的。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惑了，那个电影就很乏味，就是在说教，不会很真诚。
我比较相信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做电影的人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真实地表现自己困惑的、搞不定的东西，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如果你用很轻松的心情对待一个娱乐片的话就没有关系，但你要做艺术家的话，你需要不断地去发现自己的惑。”
北京国际电影节李安大师班活动现场
顾晓刚询问李安导演，30岁时和现在拍电影最大的不同是什么？顾晓刚的《春江水暖》也是一部讲述大家庭生活的剧情片，有评论称其令人想起李安早年的“父亲三部曲”。
李安表示，“我很自豪我没有改变，我一直在找我纯真的东西，最大的改变就是越拍经验越多，我搞不定的事情越来越少，题材的寻找越来越难。
我的精力没有以前那么强，我看事情不像以前那么傻傻的，会比较尖锐一点，有时候会有讽刺的东西想出来，这是比较大的改变。年轻的时候眼睛看到了就去拍，年纪大了体力、记忆力在衰退，本质的东西很难去抓了，因为人的本质就这么多。”
导演杨子、顾晓刚
李安建议青年创作者们要勇于打破舒适圈：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就我个人经验来讲，我最安全的舒适圈是冒险，如果我不冒险我会非常焦躁不安，这是很奇怪的心理，不能一概而论。我觉得还是要永远向前，不然观众会嫌弃。”
他还分享了一些具体实用的建议，比如做导演首先要掌握扎实的基本功，如果个人经验不足，就要另请高人来帮忙，两三部以后就走得通了。看其他人的电影作品时，也会不自觉代入导演的思考角度，这是难以避免的“职业病”。
李安作品《推手》剧照疫情年的电影业：
“如果你的电影不够吸引人，
就不能怪观众宅在家”
今年是疫情年，尤其美国疫情至今仍未缓解。对电影人来说，疫情更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李安表示，美国的电影院、电影产业也在面临着生存压力；
“我跟大家一样困惑，现在影院都非常困难，要恢复到过去那样，几百个人跑来跑去拍片，也变成非常难的一件事。最高端的、有特别体验的影院可能会有生意，一般的影院就比较困难，因为观众已经习惯在家里面看电影了，手机、电视上都是可以看的，这对影院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
所以疫情加速了我们的进程，电影的革命性改革可能会提前到达，至于怎么做很难讲。当你数码的东西可以做到比真的东西还真的时候，那可能会发生革命性的改变。”
李安作品《双子杀手》剧照谈到Netflix等流媒体对传统影院的冲击，李安说：“你不能逼着观众进影院，你只能给他诱因，就是值得进影院，能看到家里看不了的东西。如果你做的东西和他在家里看的东西一样，甚至还没有那个好的话，你不能怪观众宅在家里，顾客永远是对的。
你只有自己努力，创造新的影像、新的故事，以及在家里没法体验的集体感、仪式感，才能让观众心甘情愿地走进影院。我们要接受挑战，我是相信影院的。”
最后，李安祝福了北京国际电影节及中国电影市场：
“我们在面临一个新形态的挑战，情况非常困难，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是很有希望的。中国这么大一个市场，在亚洲这么大的市场，有这么多热爱电影的人，都这么优秀，我真的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大家保持健康，还有正面向上的精神，大家一起来创造一个新的电影世界。希望疫情赶快过去，我在这里祝福大家。”
北京国际电影节李安大师班活动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