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优秀独立音乐人的深度介绍，部分内容取自《断音了了》「独立音乐谈」栏目，以及声音图书馆的独家访谈。

　　本期内容来自第八期《断音了了》杂志。

　　秘密後院

　　“唱不尽的人间道情。”

　　距离我们的实体杂志——第八期《断音了了》（冬季刊）发行已过月余，不知读过的朋友对于“民谣”有无更多一些的了解，又发现了多少此前不曾听说过的好作品？

　　在这期杂志里，我们浓墨重彩地向读者们介绍了一支非常特别的小众乐队—— 秘密后院。严格地讲，他们的音乐并不算是我们平常说的“民谣”风格，而脱胎、衍化于中国的传统曲种“道情”，但又非完全泥古，而以古今、中西融合的形式，来表达特有的中国审美、中国意趣、中国性情。

　　上期“独立乐谈”，我们倾听了秘密后院的“生”与“长”，从匡叔娓娓道来的叙述中感受到了秘密后院“与时俱退”的超然与洒脱。本期“独立乐谈”，我们来一起深入了解秘密后院音乐创作的“形”与“神”，领略融于其音乐基因中的中国“道情”风骨。

　　在研习中国文化的过程中，匡笑余发现自己对道家文化更为亲近，而这亦有前缘。《江湖边》书中有述，春秋时的匡姓始祖句须公其七子皆天性好道，齐于江西庐山修道，五人成仙，庐山也因此又称“匡山”，自句须公至匡笑余的一百零七世间，同宗修道好学者众多；到匡笑余小时候，父母为他准备了一个书柜，里面有典籍、拳谱、小说、科学实验等各类书籍，而令他最感兴趣的，却是《道德经》。

　　前世今生种种因缘，让这份偏好更像是一次顺其自然的基因唤醒，而他也一度从偏好陷入偏激，面对媒体只会用“禅意”之类的佛家字眼形容秘密后院，他颇感不平，因着这股不平之气，匡笑余决定用音乐为道家也为秘密后院正名，于是有了专辑《道情》。

　　“道情”不只是这张专辑的名字，更是一种古老的唱诵形式。道情源于唐代道人在道观内所唱经韵，为诗赞体；宋代后吸收词牌、曲牌，衍变为民间布道时演唱的新经韵，又称道歌；再往后，诗赞体的一支主要流行于南方，为曲白相间的说唱道情；曲牌体的一支流行于北方，发展为戏曲道情。明朱权《太和正音谱》之《词林须知》载：“道家所唱者，飞御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纮，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惑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道情出现的场合不拘一格，“教门道情由教门中人去完成，文人道情表达的是精神安顿和向往，俗世道情则是一种曲艺，多数时候用于谋生。”匡笑余介绍，“后院所在，更接近文人道情。”

　　2016年秘密后院发行的《道情·乙未卷》，大部分曲目歌词均取自几位道家祖师如白玉蟾、吕洞宾、陈抟老祖、丘处机留下的诗篇，或是道家典籍如《庄子》《诸真歌颂》里的文句，以及宋词、元曲、清诗；编曲配合词意，以中国传统乐器的气韵，山水写意画的手法，加上匡笑余沧桑且深情的唱腔，令整张专辑听来，既有大开大阖，亦有探幽索隐，出世入世之境交相叠映。

　　编曲既有对古韵的传承，如第一曲洞箫独奏《无言即是怀仙处》，脱胎于道教音乐《南清宫》；亦有新派的技法创作，如丘处机原诗《白云中》，曲是匡笑余用吉他写的，但并不影响其中古意。有人以为秘密后院的音乐深谙传统音乐技法，而事实上，他们 一直避免严格按古代章法创作， 多数时候还是用西方流行音乐的和声走向写歌，但又不同于西方乐队创作时先编出和弦再往里填词的模式，而是依着已有的文词去谱曲，这使得后院的歌别有种“吟唱”感的腔调。

　　在匡笑余看来，创作不必执着于形式，既在当代，就依当代章法，所谓“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真正重要的是作歌的人有没有活成那个样子，所谓道情也只是个名号， 活成那样才会有那番情，最后行诸作品，只是内在的显化。

　　《道情·乙未卷》实体专辑封面（受访者供图）

　　所以对秘密后院来说，非要给自己贴个音乐风格的标签的话，他们并非民谣，而是 道情 。2020年，后院发行了“道情”系列的第二张专辑《道情·丙申卷》，形式上更为自由，除却前文提及的《不惑》是与评书相结合，还有像《大游仙》这样长达近29分钟的单曲——清代小说《儿女英雄传》中，写到一个人在街上遇一道士唱道情，其完整唱词就成了本曲歌词， 词中醒世之意，隐逸之心，实为浮躁人心注一剂清凉。 还有两曲《燕青辞行·辞》和《燕青辞行·行》，大段念白节选自《水浒传》的原文。

　　钟爱水浒的匡笑余在书里写了不少他喜爱的梁山好汉，但写进音乐的唯燕青一人。在他心里燕青是天下第一伶俐人，征方腊得胜还朝，燕青看到兄弟们鸟尽弓藏的不测命运，不辞而去，但临行前也不忘劝昔日家主义父卢俊义同行，虽早知卢的选择，但仍尽己之义，这两首歌便是节录了这段里二人的对话；在匡笑余看来，燕青可上可下能屈能伸，亦能全身全节而退，堪称人间活法的典范，匡笑余自己写的四句唱词“略地攻城志已酬 / 陈辞欲伴赤松游 /时人苦把功名恋 / 只怕功名不到头”，既是从名著里的领悟，亦是秘密后院的作风——不求闻达。

　　《道情·丙申卷》实体专辑封面（受访者供图）

　　的确，道家文化对匡笑余、对秘密后院的影响，不止在音乐，更是活法。不靠音乐谋生的后院成员们，做起音乐来全情投入，做完便不再挂怀，像《道情·丙申卷》，贩贩说专辑出完他们就忘了，过了好阵子印刷厂电话打来说还有几百张压着，他们才想起既没上传数字平台，也没作宣传，只是巡演时随缘卖了些。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他们连个网易云头像都没有——会员到期没有续费。甚至一次外地巡演时，乐队即兴演出，想用一首自己的歌做采样播放，因电脑里未存，需要临时下载，结果发现不是会员，一样得缴费。有人曾打趣后院是“做音乐勤奋，推广懈怠”，太佛系，贩贩笑说用“道系”更贴切些。

　　而在一些具体事情需要落实的时候，在新专发行要做推广为下张筹集资金的时候，在作品被抄袭侵权的时候，匡笑余也会羡慕起那些签了唱片公司有所依靠的音乐人们。不过，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想到签了公司就得演出、上综艺等一切安排听命于人，这是他们所断然不愿的，所以终还是选择守得一身孤，天高任鸟飞，为见更广阔的江湖。

　　而也正如《道德经》所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秘密后院的内敛，反而吸引到一批虽为数不多但忠实追随的听众。这些听众倾心于后院音乐的“中国美”，更从中获得安定内心的抚慰，数字平台每张专辑下都评论甚众。

　　他们当中，有一位天津人民出版社的编辑 伍绍东 ，2020年的一个中午，他于午休前偶然打开网易云推送的后院作品《黍离》聆听，眼前渐浮现出风吹麦田，禾苗迎风摇摆的景象，令他感到“心醉又心碎，不可言说又无比舒适”，不由得在接下来每日骑车上班的路上，陆续将秘密后院所有作品听了个遍，也对这个乐队、对匡笑余产生了浓厚兴趣。通过接触，他感动于匡笑余对心中爱好的珍惜和一片热忱，决意将这性情中人分享出去，以启时人。

　　三年后，在伍绍东的促成下，匡笑余个人文集《江湖边》出版，作者序言里他写道：“在AI藐视创作的今日，我想至少有一点是AI不能取代的，就是生而为人创作的兴趣和快乐，而且我们本来就该守住这点兴趣和快乐，而非创作带来的诸般外缘。”

　　对于一路上类似种种不求自来的善缘、助缘，匡笑余引一偈颂以括：池成月自来。“一方面是自己努力，也更离不开各方外援，很多时候真的很想向老天抱一下拳，道声‘感谢成全’。”他说。

　　演出中的匡笑余（左一）

　　（受访者供图）

　　尽管秘密后院是一支以道情为基的乐队，但他们的作品也算得是“儒释道”齐全。除却“道情”系列，还有以思亲为主题的《弟子归》，和游江西洞山禅寺后所作的《洞见》。

　　《弟子归》的缘起，是正值不惑之年的匡笑余，回望人生，忽感自己这些年浪荡江湖，只顾逍遥快活，却未顾双亲渐老，孝道未尽，惭意顿生，遂起念作一张专辑，在音乐里讲讲乡土亲情，感念父母恩德，希望对后院听众也可影响一二，藉音乐多长养些感恩父母之心。专辑里唱了父辈、祖辈，种种往事，一般深情。 其中一首《四季歌》，歌词稚嫩简单，编曲也仅为钢琴伴奏，旋律俏皮欢快，但听来却深触人心，评论区一片泪目——

　　春天里的小鸭子 嘎嘎嘎妈妈陪着小鸭子 嘎嘎嘎夏天里的小鸭子 嘎嘎嘎妈妈陪着小鸭子 嘎嘎嘎小鸭子一天天在长大 嘎嘎嘎妈妈陪着小鸭子 嘎嘎嘎秋天里的小鸭子 嘎嘎嘎妈妈陪着小鸭子 嘎嘎嘎冬天里的小鸭子 嘎嘎嘎妈妈不能陪着你 永远嘎嘎嘎鸭子长大了妈妈也老了

　　或许 真情从无需修饰，直白抑或委婉，总是动人。匡笑余第一次将专辑送父兄的情景，是候到他们都睡下，又把父亲给准备的海派黄酒喝了个饱，壮够了胆，才敢拿出专辑，谨慎地放在他们会经常打开的电视柜里放VCD的抽屉上层。“这里面有亲情的腼腆，也有中国传统家庭的因长幼之序带来的即使至亲之间也会有的距离感。”他在书里写道。音乐是匡笑余对自我的成全，亦是对至亲的供养。

　　《弟子归》实体专辑封面（受访者供图）

　　2020年，匡笑余和贩贩出游 江西洞山普利禅寺，恰逢住持古道师父离寺远行，临行前嘱咐三位弟子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那段日子里，匡笑余度过了一段“毫无距离感”的时光，也感到过去心中一切关于“佛”“道”分别的观点态度，正渐渐远去。回到广州，他们将这段经历返景入琴，谱曲成歌，做出道情与禅意自然交融的《洞见》，师父们击的晨鼓，唱的禅偈，亦被融入音乐中。“结夏云水远人境 / 始信江湖别有情”—— 佛门一行，让匡笑余体验到独特的“别有情”，生命亦由此更开阔。

　　《洞见》实体专辑封面（受访者供图）

　　而在《江湖边》发行之后，《弟子归》之前，秘密后院还于2012年发行了两张专辑《一念》（上、下），这两张发得更为低调，卖得也不好，但匡笑余心底反倒释然——《一念》是他第一次真正自我的表达，也是自己最内心的秘密肆无忌惮的抖露。那些歌词旋律，多半是他在小酒馆里端茶递水服务客人时写出来的，来自他内心真正的寄托，是以别有一番孤静之气，也最为他所爱。听者寥寥，反令他感到心中隐密私情得以珍藏至今。

　　《一念》实体专辑（受访者供图）

　　《弟子归》之后的《人间世》，发行于2015年末，意境上算得是《一念》的延续。专辑名取自《庄子》的《人间世》篇，意指人与世间相隔的距离，在匡笑余看来，这个距离才是“隐”和“遁”的落点，正如“江湖边”的那道“边”。令编辑伍绍东与秘密后院结缘的《黍离》便出自本专辑，“知我者谓我心忧 /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后院不求人知，亦无心忧，但求“于喧嚷世间，明见自己。”

　　《人间世》实体专辑封面（受访者供图）

　　作为秘密后院的主创，匡笑余引领着乐队的创作方向，但最终的作品呈现，是靠整个乐队的彼此成全，对此匡笑余感到幸运和感激。他曾表达若音乐是自己的命，那乐队的这些手足就是可以让他托命的人，没有他们，也不会有现在的他，更不会有秘密后院。自己幼时对江湖梦、结义情的种种向往，最终在音乐中得以成全。

　　也正是人以群分，秘密后院的成员们皆有种道家的“不争”之质，在市井安身，于音乐立命，将活法融于创作， 如邹广超所言，后院的产出，更多是一种个体生命的思考，他喜欢做个安静的发声人，舒服地弹琴，让发出的声音像风声水声一样自然、坚定地存在。他们在做乐队的过程中，既在认识自己也在认识乐队，起初觉得是人带着乐队在走，但到某个阶段时，发现是乐队的招牌在带着他们走，反过来又指引他们。也因此匡笑余觉得他们不是在做音乐圈的事，而是在做人的事，踏实地生活，经营好自己的生命，见各种世事人情，再表达进音乐中，藉由音乐更接近生命的本来，让作品成为生命自然的延伸和流淌，是谓“道艺一体”。这样的状态也成就了后院的高产，匡笑余直言没有所谓“瓶颈”，只有不想写的时候，创作是件快乐且丝滑的事。

　　秘密后院日常排练

　　南怀瑾先生曾有言， 人的一生，无非是将童年、青少年时期的幻想在成年落成现实的过程，匡笑余对此深以为然。所有小时候发自内心的兴趣、梦想，都在他一点点的探索、实践、经营下，一点点真实化现；每一次选择，都是向自己的靠近。对于匡笑余，舞台、音乐给了他“第二种生命的面相”——把他的性情飞扬洒脱出来，成了他真正想活成的样子，正如电影《霸王别姬》台词所言：“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在《江湖边》书中，匡笑余写到如今忆起儿时玩“吹将”游戏的投入，也会一时兴起再拿起画笔画将，画完再剪，剪完又吹，夫人贩贩会陪着他一起玩，还帮着拍视频，他不由感慨：人有深情，就可以自成世界。“游戏源自深情，音乐也是。深情至极，近乎偏执。却正因那点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偏执，也才有这个现世中的我。音乐和游戏都是大众眼中无用的存在，但正因其无用，才得安顿性命。”于匡笑余，此生做音乐，正为还情于天下。

　　如今的匡笑余在玩“吹将”（受访者供图）

　　临别已是夜半，繁华的江南西路依然灯火璀璨，而这繁华于漫漫长街，亦不过数百米距离，且由不同人撑起——过往三年，九成以上店铺皆换了字号。或许这亦如人生，对唱歌的人，高光时刻总是少数，底色终是平常生活；对听歌的人，歌与歌者或终将远去，但他们所带来的感动却长留心间。秘密后院恰是这样的存在，用一片深情写就的音乐，在这红尘后院之隅，轻轻为自己也为世人，满一盏温暖的关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