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我们和郑晓龙导演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就目前电视剧行业的种种现象做了一番梳理。
郑晓龙谈到一些他认为应当改进的行业现象——
现在我们总讲正能量,又说观众喜欢happy ending,把悲剧排除在外,这是不对的;
很多导演没有选择演员的权利,这不符合创作规律;
在评奖方面,应该把长篇短篇分开……
作为中国电视剧的拓荒者之一、主导过《渴望》《北京人在纽约》《金婚》《甄嬛传》《芈月传》《幸福到万家》等不同题材爆款的全能手,“郑晓龙”三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品质的保证。能看出郑晓龙从未止步于舒适圈,比如待播的《藏海传》是一部古装权谋剧,外界对他的新挑战充满好奇。
来听听郑晓龙导演的真话、实话。
文艺不能只为娱乐,悲剧也可以是正能量
问:前不久您提出“悲剧创作缺失”,认为我们不能以题材定义作品的正负能量,这是源于怎样的感触?
郑晓龙:我们生活当中有很多美好的事,但是也有很多悲伤的事情,观众心目当中也是如此。通过文艺作品把它们反映出来,对社会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落后,我觉得这个里面要弄清楚,我们以前是不是老在说正能量,正能量是什么?
强调正能量当然很重要,因为正能量能给人积极向上的东西,但是实际上悲剧里面也有很大的正能量,这是要辩证来看的。悲剧是文艺作品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门类,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比他四大喜剧影响大多了。
我们看到文艺作品当中感动人、触动人的那种情感,悲剧的色彩和力量是非常大的,它能够让人产生想要改变的愿望,改变这种愿望的产生就是一种正能量。
我们一说正能量就把悲剧给拿掉了,其实把悲剧表现出来也可以对时代、对社会有推动作用。比如丢孩子这个事儿,多大的悲剧,是不是可以表现?对社会是不是有警示作用?我觉得都是可以的,只要你看完了以后让人产生想要改变的愿望,这就是功莫大焉,这就是正能量。
问:但是现在的一种流行说法是,观众更喜欢看happy ending。
郑晓龙:因为有的观众觉得生活太苦了,想看happy ending,还有很多观众不爱看happy ending。你看看历史上那些好的文艺作品,《红楼梦》就不是happy ending,对吧?《三国演义》《水浒传》都不是,真实地反映社会,反映人性,让人产生改变的欲望,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老讲文艺的作用,你如果光是娱乐,那就都happy ending,但现在又反对娱乐至上,文艺作品应该是多种多样的,哪怕是喜剧,高级的喜剧是悲喜交加的,喜中有悲的,笑中有泪,这才是高级的。
问:您以前就多次提到过《红楼梦》,您对《红楼梦》还是很有感情的?
郑晓龙:我是觉得它有说服力,什么是好作品,就是大浪淘沙,历史留下来的作品,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作品,而不是得奖的,也不是挣钱的。这是一个绝对的标准。《红楼梦》曾经是禁书,但到现在它仍然是全世界,在我们中国的文艺作品当中(的经典),所以我就举这样的例子。
问:可是一说是经典很多人就不敢触碰了,就像很难有人能重新拍好《甄嬛传》?
郑晓龙:那是因为不能再拍一遍,《甄嬛传》都已经拍完了,但是后来类似的剧也有人拍。《红楼梦》是小说,所以我们做影视化创作,但是不能再写一个小说的《红楼梦》,创作总是要有不同的。
把选择演员的权利还给导演,流量不是我考虑的事
问:前段时间您还有另一个呼吁,就是把选择演员的权利交还给导演,怎么理解?
郑晓龙:原来是导演选演员,现在变成了平台选演员,或者是资本选演员,有什么道理吗?你们对这个角色像导演那么反复看剧本、考虑这个角色吗?拍一个片子,我觉得不光是讲好故事,还要塑造人物。这些人物在导演的脑子里是活的,他才能够选好这个人物。
有的平台说我把主要演员选完了,其他归你导演选,这里面也存在问题。你主要演员选完了以后,其他要根据主要演员来,他的年龄感不匹配。如果角色不是他选的,是别人选的,最后拍出来会是什么样?这完全是不符合艺术规律的。
如果是导演能力不够或者不负责任,那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导演的是称职的,能力也是有的,那就是应该他来做的事儿,这是他的责任,是他应该完成的工作。
问:所以您现在选演员都会严格自己把关吗?
郑晓龙:但凡我有这种可能,我就最好自己把关,没有可能那是另说了。像我们老一点的导演,或者是有一些经验的导演还好一点点,很多中青年导演都没有这个权利,对以后的创作没好处,这些导演现在也可以不负责任,对不对?因为演员也不是我选的,角色塑造得好坏,他也没有太大信心。
问:那会综合考虑吗,选择既符合角色,又受平台用户欢迎、有流量和人气的演员?
郑晓龙:那会我拍《甄嬛传》的时候,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但是到现在大家都喜欢。还是看你适不适合这个角色,这是最主要的。(流量)这些不是我要考虑的事儿,我觉得是角色的事儿。
电视剧评奖应该把长篇短篇分开,赵丽颖应该拿奖
问:今年的几个大奖颁完了,三大奖的重合率有点高,您对于今年的评奖结果有什么看法?我们的评奖体系、评价维度还能怎么优化?
郑晓龙:我没看,我只知道还应该有一些新的评奖方式,比如说把长篇中篇短篇要分开,长篇是长篇奖,短篇是短篇奖,现在这么混着评是有问题的。按题材分是不科学的,但是体裁上可以分开。
问:赵丽颖今年拿了很多奖,您跟她合作时发掘了她现实接地气的一面,怎么看她现在的成绩?
郑晓龙:当然挺好的,赵丽颖我们拍《幸福到万家》的时候很努力,而且也是她的转型之作,她应该获得奖项的认可。
问:现在很多影视公司都去拍短剧了,您会好奇找来看看吗,看看为什么某个短剧这么火?
郑晓龙:我看了几个,比如一个特别有钱的人,被人家侮辱,最后证明他有多么厉害,大量的都是这种,还有武打的,就要爽,简单痛快一下。它符合一部分人性,但是单纯依靠这些是否能长久,我不知道。
问:您从多年前就开始强调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现在看电视剧备案,绝大部分都是现实题材,下一步现实主义创作应该往什么方向走?
郑晓龙:我觉得现实主义本身就是一个方向,现实主义态度也是一个方向。哪怕拍古装的、历史的(题材),你还是得有一个现实主义的态度,架空或者什么的不是现实主义的方式,要符合生活、符合人性、符合逻辑,这都是我对现实主义的态度,它跟现实题材不是一回事。有时候是现实题材,但不一定是现实主义,这两个要划分开。
现在有一些偶像剧什么的,它虽然是现实题材,但是它不是现实主义态度,现实主义态度还包括批判现实主义和浪漫现实主义。对我来说,我更愿意做有生活感受的东西。
问:《狂飙》《繁花》《三体》您都看过,您还是保持着广泛涉猎、阅读的习惯吗,好剧好书都会找来看看?
郑晓龙:对,都是我觉得不错的(剧),挺好的,也挺难得的。有机会看就尽量看看,也不是为了工作,你平时没事,看看这些不也挺好的嘛。就好像我过去当兵的时候,我看小说,那跟当兵有什么关系?我也看哲学,包括看马列,看各种各样的书,有意无意都会对你有帮助,开卷有益。
艺术创作不该用降本增效来形容,我们的文艺作品也该走向世界
问:最近几年各个平台都在“降本增效”,做很多短而精的内容,怎么看这个趋势?
郑晓龙:我其实不太赞成用这个词来形容艺术创作,企业搞物质生产可以说降本增效,但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是)要越来越便宜,还(是)要效率越来越高?就像我们说多快好省,又要多又要快又要好又要省,(精品化创作)逻辑没有这么简单。
问:有统计显示,去年Top50热门剧集里七成都是IP改编,您对IP的态度是怎样的?
郑晓龙:有名的小说或者什么之类的,好像就算IP,我弄不清楚这个事儿。你可以把它作为创作素材,说它是有意义的,但不是必需的。有些投资方或者平台觉得有 IP测试观众喜欢不喜欢,然后他们决定投资不投资,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容易的决策依据,但我觉得这也不全面。
问:像您刚刚提到《甄嬛传》这么多年还是非常火,它是第一部被美国引进的中国大陆电视剧,我还看到一些关于字幕翻译的讨论。优秀的国剧如何能更好地出海?
郑晓龙:这个挺有意思,我们的文艺作品,过去我们的教育都是要批判封建落后的婚姻制度,但是后来不这么教育了,我们的文艺作品开始歌颂帝王将相,把后宫里面描写得那么美好,还有人鼓吹什么大长今的美好,那是封建落后的。
但其实,甄嬛在表达一个不屈的灵魂,一个弱女子来对抗整个大清帝国。不能历史虚无主义,也不能把这些价值观拿来当一个简单的手段,还是要有本质上的认知。
影视作品能够走到海外那是最好的,不光是作为商品它是合适的,同时还在传播的我们自己的价值观、我们中国人的文化和认知,让世界更多人了解我们,我觉得特别重要。
这些年我们其他的物质产品都可以引进吸收、消化提高再走向世界。包括我们现在汽车工业都这样,还有最早家电服装。我们的文艺作品也应该做到,如何做到,这个是要认真探讨的。我觉得以我们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我们的创作者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
问:一部《甄嬛传》养活了无数视频号,什么四郎爱唱歌,还有安陵容和很多台词的梗,您作为导演会看这些吗?
郑晓龙:我很少看,有时候有工作人员会拿给我看一点。
问:最后一个问题,《藏海传》什么时候播?
郑晓龙:不告诉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