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给大家讲一桩发生在北京高校的离奇案件。

　　作为高校数量最多的城市，每年都会涌入大批全国最优秀最拔尖的年轻人。

　　当这些各地优秀的人才聚集到一起，曾经“独享”的聚光灯，变成“人均拥有”的白炽灯，很多事情，也逐渐产生了变化。

　　今天这篇档案中，就讲述了一桩大学校园的三角恋背后，偏执带来的悲剧。

　　  第6案  

　　“你知道海妖塞壬吗？只要她开口唱歌，男人的灵魂就会被她控制，能够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我就是那个被控制的男人……我是被刘玉娜控制的！”

　　男人额头上鲜血直流，糊了一脸，眼睛却死死瞪着虚空，像是完全不知道疼一样，“杀人的是她，不是我！”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他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笑声，听起来却像猫头鹰的叫声，十足瘆人，“我就知道，你们都信那个贱人，觉得是我疯了！”

　　“我没疯！”

　　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把头狠狠撞向监舍的墙壁，“我是被她陷害的！你们不还我清白，我就去死！”

　　“周根生！”狱警老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男人，他想了下，指着旁边的我说，“你知道这是谁吗？”

　　周根生转过头，一脸迷茫。

　　“这是余警官，我们监区的心理咨询师，精神鉴定专家！”老刘一口气念完我的名头，见周根生安静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你要是被人陷害的，他一定能够找出证据。”

　　“真的？”周根生的眼珠转了一圈，眼神终于聚焦到我脸上，“你会帮我吗？”

　　老刘不过是缓兵之计，但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给犯人信心。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走上前一步，调动出我全部的真诚开口说：“只要你保证配合，我一定会帮你。”

　　周根生似乎是信了，原本防御性举起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整个人紧绷的气息也逐渐松懈。

　　我和老刘一左一右搀住他，半强制性地把他带往医务室。

　　好在周根生头上的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没有大碍，在医务室消毒清创包扎一下就好。

　　309监舍因为我们的及时疏散，也没有其他犯人受伤。

　　等到我和老刘把周根生送回监舍休息，外面已经下起大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倾倒下来，天光瞬间变暗，像是黑夜降临。

　　“你是第一次见他吧？”老刘歪在我办公室的椅子上，点了根烟，“估计你还不知道，这个周根生，就是之前报纸上报道过的X大食人魔。”

　　“X大食人魔！”我顿时来了兴趣，这个案子我有印象，因为就发生在我的母校。

　　当时还有同学给我打电话议论这件事，我记得是临床医学专业有个学生把同寝室的同学给杀了，但杀人过程特别诡异。

　　说那个学生把被害人约到实验楼，用混了三唑仑的饮料让其昏迷，然后生啃了被害人的左脸吃进肚里，最后把人丢进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池里，活活溺死了。

　　三唑仑是一种处方药物，属于国家管制的精神药品，容易成瘾。因其具有无色无味、可溶于水等特点，被一些不法分子作为“迷药”，实施犯罪行为

　　我当时听到第一感觉就是，这一套流程严谨专业，不太像是激情杀人，而是蓄谋已久。

　　按照心理学推测，凶手对被害人应该有非常深的恨意。

　　正当我琢磨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一句，“被戴绿帽子能不恨吗！”

　　同学在电话那头忿忿不平，仿佛被戴绿帽子的是他自己。

　　“那个女的段位是真高。就因为她，两个男生，一个死了，一个坐牢，她却完全不受影响。太可恨了！”

　　“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没看到报道里有说和哪个女孩有关系啊？”我好奇地问，报纸上确实没提及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嘁！你还信媒体！”同学立马反驳，“那女的家里有钱，他们一定是买通了媒体，把她摘了出去。但事情就发生在咱们学校，咱们还能不知道内幕？”

　　同学绘声绘色给我讲了一遍，说那个杀人的学生是因为女朋友被抢，这才导致精神失常，走了极端，虽然行为不提倡，但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也算事出有因。

　　一时间这桩案子在校内校外传得沸沸扬扬，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说啥的都有。

　　流传最广的版本就是说原本前程大好的年轻人，硬是被女人给祸害了，本质就是拜金女玩弄老实人。也有对此嗤之以鼻，说怎么还有连杀人犯都要共情的人，莫不是一路货色。

　　连我都在饭桌上目睹过老同学辩论辩得脸红脖子粗，直嚷嚷着要绝交的。

　　没想到我刚刚见到的这位闹自残的大哥，就是差点掀翻同学情谊小船的始作俑者。

　　“我听老人说过，这吃人肉啊！只要开了先河，就会上瘾。”老刘吐出一口烟圈，朝我开起了玩笑，“小余，你可得小心。”

　　我正要说话，听到外面的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老刘也听见了，赶紧按灭烟头，丢进身旁的垃圾桶。

　　不过老刘这种行为有火灾风险，不提倡大家学习

　　“余波，你过来一趟。”门被推开，原来是郑监。

　　但他脸色很不好看，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小动作，只是朝我招招手，转身就走。

　　想到刚才老刘说的，我心里一沉，连忙跟了上去。

　　在郑监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周根生自从进了监狱，一直说自己被冤枉，毫无悔改之心，还想要翻案。

　　这段时间他的家属也一直在外面申请重审。

　　上周五他家里人刚来探过监，紧接着周根生就立马闹自残。

　　“这是在给我们施加压力啊！”郑监长叹了口气，“周根生这案子证据确凿，两次判决结果也是一致的，二审判完这事儿等于就了结了。原本我想着服刑之后，他们会慢慢接受事实，好好改造，现在看来没用！”

　　当然，刑事案件在二审之后依旧可以抗诉，但条件是原来的判决结果有错、定罪证据不充分或者能证明法官有受贿行为

　　“小余，我要你给周根生做心理咨询。”郑监拍了拍我肩膀，“咱们监狱可不能出事儿，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在咨询室，我第二次见到了周根生。

　　他额头上还包着前几天的纱布，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五官普普通通，但皮肤挺白，个子也高，看着还是挺精神一小伙子。

　　一看到我进来，他立马挺直了背坐正，眼神里焕发出希冀的光彩，“余警官！你来了呀！”

　　我毫不怀疑，如果有尾巴，他现在已经摇上天了。

　　我点点头坐下，打开了录音设备。

　　周根生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脸上的肌肉开始一跳一跳地抽搐。

　　我见情形不对，赶紧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去看！”

　　周根生咬着牙说完最后两个字，抽搐着晕了过去。

　　如果真的像周根生说的这样，那些信难道没被交给警方？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到丰台区公安局，想了解一下这桩案件的细节。

　　没想到，刚走进大厅，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哭声。

　　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举着一块写着“冤枉”的白布，并排跪在大厅正中央。

　　什么情况？这场景我还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我赶紧绕过去，远远地打量着。

　　这两个老人身上穿的蓝布衫裤，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脚上的绿色胶底解放鞋，我更是很多年都没看到过有人穿了。

　　看起来应该是从偏远农村过来的。

　　就是这种鞋

　　老人旁边还跪着一个穿绿色西装的中年妇女，她右手拽着一个大袋子，左手拿着一条皱巴巴的手绢，唱戏一样哭嚎，声音又尖又利，我只能勉强听清几个字。

　　一位女警察走出来，轻声说着什么，老太太一把拽住她的裤腿，嚎了起来：“警察同志，我家根生是被冤枉的呀！”

　　“大爷大娘，你们回去吧！”女警察扶着两个老人，想把他们搀起来，“法律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我这才知道，面前的这对老人，就是周根生的父母。

　　“他们呀，晚上就睡在火车站和客运站，白天到处找律师，找机关单位。”

　　一位老警察接待了我，他瞥了大厅一眼，把我领进里面的办公室。

　　老警察说起这家人，语气同情又无奈，“说起来也是可怜。”

　　他说，周根生一审判决出来后，爸妈和三个姐姐就全赶来了北京，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案件进行二审。

　　结果二审维持原判，但周家人还是不死心，到处喊冤叫屈。

　　“听说周根生有个女朋友？”我问老警察。

　　“你说的是刘玉娜吧？周根生与刘玉娜的关系，我们已经反复查过好几遍了。”老警察摇摇头，端起保温杯呷了一口茶。

　　“两人不是男女朋友，私下也没有联系，案件发生时，刘玉娜正在新加坡参加国际大专辩论会。你们监狱就放心吧，这案子要是有遗漏，我把头切下来给你。”

　　著名赛事，已经于2007年更名为“国际大学群英辩论会”了

　　“他们有联系！03年寒假，刘玉娜和我弟弟一起坐火车回家的！”

　　穿绿西装的中年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到门口来的，听到这句话，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反驳。

　　“当时在火车上，可不止一双眼睛看到！”中年女人脸涨得通红，“还有，我们根生读大学，可是刘玉娜她妈亲自办的助学贷款。她家早就把我们根生当作女婿了！怎么可能没关系？”

　　“这里不是菜市场！谁让你进来的？”老警察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中年女人根本不怕，一个箭步冲进来，把大袋子里的东西哗哗往外倒，全是信件，雪花一般摊满了整个沙发，里面还夹了个厚厚的本子。

　　“你不是监狱过来的吗？你看，这些都是证据！”中年女人抹了把眼泪，眼巴巴地看着我，简直把我当作了救命稻草。

　　在她期待的眼神下，我拿起那个本子，没翻两页，本子里掉出一张照片，是周根生和一个漂亮女孩的合照。

　　“这就是刘玉娜！”中年女人捡起照片，指着上面的女孩忿忿不平地说。

　　“我们根生可是天水市高考状元，当时教育局局长和校长一起到我家里来送奖金，鞭炮放了一整条街，你不知道有多风光！刘玉娜看我们根生有前途，抢在别人前面跟他谈恋爱，等到来了北京，她看上了别的富二代，又嫌贫爱富，抛弃我们根生！”

　　中年女人说着，把一双眼睛揉得通红，“我弟弟是状元啊，本来有大好的前途啊，都是被她祸害了！”

　　“我是根生大姐，他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中年女人眼里满是恨意，“他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孩子，从没撒过谎。他说是刘玉娜陷害他的，那就一定没错！”

　　“为了还根生清白，我把房子卖了，老公不同意，我婚也离了。”这一刻，我在中年女人的脸上，竟然看到了一种与周根生相似的神情，“我不信天底下没有公道！”

　　老警察看着中年女人不顾一切的眼神，抿抿嘴唇，到底没有把她赶出去。

　　“青天大老爷，只要你能还根生清白，我们回老家给你立长生牌位。”中年女人说着双膝跪下，要给我磕头，吓得我连忙把她拉起来。

　　等到把周家三人送走，已经是下午了，我衣服都累得汗湿了。

　　“这些证据？”我瘫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晃了晃袋子，看向老警察。

　　他掏出一盒烟，递了支给我，自己也叼了一支，然后慢吞吞用打火机点火。

　　“你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在他们手里吗？你可以打开看一看。”老警察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圈。

　　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打开手里的本子。

　　这是周根生的日记本，记录时间是从2000年开始的。

　　高中开学典礼上，周根生和刘玉娜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一起上台讲话，周根生对这个漂亮女孩一见钟情。

　　在这本厚厚的日记里，周根生记录了每一次见到刘玉娜的场景，她穿了什么，说了什么，表情是什么样的，都被他事无巨细地记了下来。

　　高二文理分科，刘玉娜和周根生都被分到了理科火箭班，二人开始有了现实中的交集，逐渐开始情投意合。

　　周根生的爱火一发不可收拾，只是二人迫于老师对早恋的严防死守，不能公开。

　　整本日记读下来，就是一本甜度严重超标的爱情见证。

　　最后一篇日记是2003年8月2日，正是周根生和刘玉娜高考那年的暑假。

　　周根生在日记里写道，他专门理了发，换上参加颁奖典礼时的西装，因为要出门办一件大事——让全世界见证他的幸福。

　　写最后这行字的时候，字迹龙飞凤舞，看得出写字的人的激动，但接下来的本子就是空白的，没了下文。

　　我又打开那些信件，全是刘玉娜的来信，口吻极其肉麻。

　　但一连看了几封后，我感觉有点奇怪。

　　所有的信都是千篇一律，刘玉娜的讲述只有一个中心点，就是周根生，通篇都在描述她有多么爱周根生，多么离不开他。

　　而且她好像没有自己的生活，内容非常机械，像是个没有人格的空心人。

　　我抬起头看了老警察一眼。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因为这些信，全都是伪造的！”老警察起身拿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指着上面的字迹。

　　“我们找笔迹专家鉴定过，所有署名刘玉娜的来信，都是周根生自己写的。他练了两种字体，自己给自己写信，一个星期一封，写了足足几百封。”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

　　信件的字体虽然纤细飘逸，乍一看像是女生的笔迹，但是和日记本仔细比对后，会发现两种字体有相似之处，比如撇的弧度都比较小，向左微微拖横。

　　类似于这样，举证期间是可以申请进行笔迹鉴定的

　　“刘玉娜和周根生是高中同学，高考之后，周家凑不出上大学的学费，还是班长刘玉娜组织了全班给周根生捐款，然后委托在当地银行工作的妈妈，帮周根生办了助学贷款。”老警察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往里弹了弹烟灰。

　　“至于寒假一起坐火车回家，那是天水老乡会的同学组织的，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刘玉娜在车上根本没和周根生说话。那张合照也是合成出来的，用的是刘玉娜的登记照。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交集。”

　　老警察望着窗外，深深叹了口气，“人啊，一旦自己骗自己，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几天不见，周根生变得更瘦了。

　　颧骨从脸上突了出来，两腮和太阳穴都凹了进去，显得眼睛更深更黑，像是骷髅里燃烧着两团火焰。

　　“余警官，你抓住刘玉娜了吗？”一见到我，周根生就焦急地发问。

　　我没有回答他，把袋子里的日记和信件掏出来在桌子上摆放好，才缓缓坐了下来。

　　“信件我都看完了。”

　　“她的那些花言巧语，你都领教了吧！”周根生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她就是这么骗我的，不停给我灌迷魂汤，说没有我，她就会死。要我别抛弃她，一定得帮她。”

　　我静静地看着周根生，抽出一张信纸，放在摊开的日记本中，指给他看，“这些信是你自己写的，你还记得吗？”

　　“你在说什么？！”周根生仿佛被火燎了一般，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是刘玉娜写给我的信！每一封都是！”

　　“你最后一次见刘玉娜，是什么时候？”

　　“就是王光明死的那天晚上啊。”周根生裂开嘴，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下的药，可是玉娜亲自给我找的。她说，得让他先安静下来，才方便后面的事。我说用手术刀划烂王光明的脸，玉娜不同意，说刀伤还能缝针，得用牙齿咬，他的脸才能毁得更彻底……玉娜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都听她的。”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2004年1月的春运。”我缓慢地摇了摇头，“而你们最后一次说话，应该是2003年8月2日，也就是你最后一篇日记的时间。日记里说的大事，是去向刘玉娜告白，对不对？”

　　“对……那天我向她告白，她同意了！”周根生陷入回忆，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迷离微笑，“那天的天很蓝，云很白，街上很多人，她送了我一大束玫瑰花，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是你的想象，不是真的。”我轻轻开口。

　　“那是真的！”周根生愤怒地拍了下桌子，冲我吼道，“前几天她还过来探监了！她对我说，她后悔了，她愿意自首，换我出去。”

　　“她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头发是什么样子？”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头发长长的，带一点卷，就像精灵公主亚雯一样。她说，她不能失去我，她宁愿为我牺牲自己，我是她的阿拉贡，她的国王！”

　　周根生给自己造了一个王国，他是那个爱情王国里唯一的国王

　　“刘玉娜上大学后，一直留的短发。”我说出残忍的事实。

　　“不可能！”周根生摇头，“我记得她嘴唇的温度，记得她头发的香味，她最喜欢和我一起去吃牛肉面。如果不是该死的王光明，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

　　“如果真像你说的，刘玉娜这么爱你，王光明又怎么能破坏你们？”我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

　　周根生的眼神骤然黯淡下来。

　　“女人都是肤浅的！”他双手抱头，语气变得苦涩无力，“她们喜欢被万众瞩目的感觉，王光明好看又有钱……只是我没想到，玉娜也会这样虚荣。”

　　“刘玉娜和王光明怎么认识的？”我突然问道。

　　“他们……”周根生顿时语塞，焦急之中，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然后眼睛一亮，“是大二期末考试的时候！她陪我去图书馆复习，王光明坐在我对面……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刘玉娜根本不是医科大的学生，她每天都跨越整个北京来陪你去图书馆复习吗？”我看着周根生的眼睛，“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也没有唆使你。”

　　周根生眼睛瞪得圆圆的，想要反驳，一时又说不出话来，用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周根生，你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人最容易被自己困住。”

　　“你爸妈为了你逗留在北京，你大姐为了你离婚卖房，你确定，要因为你的想象，把他们接下来的人生都赔进来吗？”

　　“不，不是这样的！”周根生脸色变得煞白，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知道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自己，“她说过的……我都是为了她……”

　　“为什么是王光明？”我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点。

　　听到这句话，周根生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一双眼睛惊惶地看着我。

　　接下来不管我再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仿佛变成一只乌龟，缩回了自己坚硬的壳里。

　　刘玉娜明明和周根生的杀人案件没有一点关系，他却认定责任在这个莫须有的女友身上。

　　如果他真的是因为虚幻的爱而疯了，他的目标应该是刘玉娜，为什么要杀王光明？

　　他到底在掩盖什么？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这次咨询明显比第一次有进步，在我戳破幻象的时候，他没有因愤怒而崩溃，而是开始动用逻辑。

　　周根生不肯吐露的秘密，只能靠我自己寻找了。

　　我满脑子都是这仨人的事，怎么都甩不出去。带犯人放风维持秩序的时候，一个走神，我就踩到了旁边人的脚。

　　“哟，没硌着您吧？”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魂不守舍，思春呢？”

　　抬头一看，正是刘海波。

　　“胡说八道啥！”我笑着轻轻一脚踹向他的屁股。

　　他腰身一扭，也不生气，靠着墙笑嘻嘻看着我。

　　我心里有事，不太想唠嗑，本来要赶他走，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

　　“刘海波，我问你个事儿。”我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如果你对一个女孩爱而不得，爱到想发疯杀人，会选择杀谁？”

　　“还能杀谁，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杀女人呗。既然你生不愿意做我的人，那就死做我的鬼。”刘海波双手插兜，悠然自得地看着我。

　　“可他偏偏杀了另一个男生！”

　　“你说的……是周根生的案子吧！”刘海波轻笑，“我要是你，我就去学校问问。”

　　“我记得报纸上写过，周根生是来自西北农村的山里娃。余波，你可能不清楚，在这种环境下，要付出什么样的努力才能考进北京的好大学。”

　　刘海波目光闪烁，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但是进了大学后，要面对的可就是前十八年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了。”

　　我脑海里一直打结的线团突然解开了。

　　是啊，周根生用刘玉娜挡在前面，只能说明，他确实是恨王光明。

　　只是这种隐秘的情感，是他无法接受，也无法启齿的。

　　那一刻，刘海波所回忆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生呢

　　时隔两年，我又回到了母校。

　　巧合的是，周根生的辅导员正是我同年级的同学——老邱。

　　当年我们还约在一起骑过几次山地车，关系还行。

　　“你小子，我以为你回天津了，竟然进了监狱！”老邱拍拍我肩膀，脸上都是故友重逢的高兴。

　　老邱告诉我，周根生来自甘肃农村，家境不好，学费靠的是助学贷款，平时也一直在勤工俭学。

　　在他印象里，周根生沉默寡言，性格孤僻，没见有什么朋友，但他对校内事务很积极，一进学校就申请入党，还加入了学生会。

　　“他学习很勤奋，也很在意考试成绩，每次考试后都会专门找老师看试卷，生怕多扣了分算错成绩。”老邱叹了口气，“可是，他再怎么努力也进不了前三，天赋这个东西是无法用努力抹平的。”

　　“那王光明呢？”我好奇地问。

　　“他和周根生完全相反。”老邱的眼神变得很复杂，有缅怀，也有感慨，“王光明是浙江人，家境很好，人长得也帅，会弹吉他，足球也踢得很好，男生女生都喜欢他。”

　　这样的两个人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简直有种宿命的感觉。

　　站在501宿舍前，这里已经被封了起来，周根生和王光明的其他室友被分流到别的宿舍居住。

　　门前和窗台上都放满了白色菊花，花瓣层层叠叠，有的已经干枯，有的还算新鲜。

　　“这些都是同学们对王光明的悼念。”老邱轻声对我说。

　　“既然他人缘这么好，为什么只跟周根生不好？”我假装无意地问，“是嫌弃周根生穷？”

　　“因为周根生就是一个内心阴暗的小人！”旁边一个端着脸盆路过的男生听到我的话，停下来大声反驳。

　　老邱告诉我，这个男生就是周根生和王光明原来的室友。

　　“他怎么阴暗了？”我被男生的话勾起了兴趣。

　　男生告诉我们，大一刚开学的时候，王光明就给周根生介绍了家教工作，这事明明挺好的，周根生却在背地里说王光明坏话，说王光明狗眼看人低，介绍他到亲戚家做兼职，就是想看他卑躬屈膝的样子。

　　说周根生加入学生会后，宿舍里没人因为这个对他另眼相看，他好像挺不高兴的，查寝时还有意地抓了王光明夜不归宿的小辫子。

　　但夜不归宿顶多也就是给寝室打个低分，对大家也没啥太大的影响。

　　从那以后，周根生就再没跟他们讲过话。

　　“周根生有女朋友吗？”我问男生。

　　“他自己说过，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X大读书，还把情书拿到寝室里跟我们炫耀。”男生说着，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但奇怪的是，寝室里从来没有接到过找他的电话，我们也从来没见过他女朋友。”

　　“不是说王光明抢了他女朋友？”我接着问。

　　“那些都是乱传的，王光明有女朋友！”男生气愤地说道，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王光明和他女朋友感情好得很，还打算毕业典礼上向他女朋友求婚的！出了这事，听说他女朋友都得抑郁症休学了……”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回到监狱后，老刘告诉我，周根生不知道为啥突然后脑勺斑秃了一块。

　　同个监舍的犯人就笑话他，说吃人肉的人天理不容，所以才被半夜鬼剃头。

　　平时蔫头巴脑的周根生突然扑上去，跟人打了一架，被郑监提到单间去关禁闭了。

　　我来到单间，周根生正面对墙壁，双腿盘着坐在地上，像是在打坐一般。

　　我看见他后脑勺果然像老刘说的那样，秃了一块，白花花的看着十分显眼。

　　“为什么打架？”我轻轻敲了敲栅栏。

　　周根生慢慢转过头，脸从黑暗中过渡到灯光下。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来他是打输了。

　　周根生看了我一眼，就把头转回去，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样子。

　　“你知道我今天去见谁了吗？”我卖了个关子，缓缓说道，“我去见老邱了。”

　　周根生耳朵轻轻动了下，身体却没动。

　　“老邱告诉我，王光明是个有天赋的学生，很轻松就能考到第一，而且多才多艺，性格也好，是医科大公认的校草。虽然人不在了，但依旧活在大家心里。我看到你们寝室的门口，摆满了菊花，都是同学们送的，他们在悼念王光明。”

　　我故意用惋惜的语气说道，“太可惜了……如果他能够一直活下去，活到他走上工作岗位，渐渐中年发福，或者搞外遇离婚，他也就是一个普通医生。可是他现在死了……还是这么凄惨的横死，他永远都不会变老了，也永远不会犯错，在大家心里，他会永远是一个完美的天才……”

　　“闭嘴！”周根生终于受不了了，大声吼道。

　　“你知道什么？”周根生恶狠狠地看向我，“他们就是偏心，连老天爷也偏心！我不服！我不服！”

　　他用力地，一拳又一拳打向墙壁，“既然已经有了我，为什么还要有他，还偏偏把他和我放在一起？”

　　“我连寝室的电话都不会用，他已经有了手机。他一双球鞋就要五百块，可我全身上下的衣服都不超过一百块……全宿舍一块去食堂吃饭，他们上二楼点炒菜，每道菜都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克星，专门为了克我而来的。”

　　“每个人都不一样。”我轻轻说道，“你为什么要拿自己没有的东西，去跟他已经拥有的东西比？你能从天水的那个小山村走到医科大，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不！”周根生疯狂地摇头，“小时候，村里的瞎子给我算过命，说我是独占鳌头的命！我才应该是那个万众瞩目的人！王光明就是个伪君子，他都是装出来的，其实虚伪又势利！”

　　在周根生口中，我听到了家教事件的另一个版本。

　　周根生告诉我，王光明是大一上学期介绍他去做家教的，说是给他表弟辅导数学，每小时100块，因为价格丰厚，他放下自尊心答应了。

　　第一次上课就是中秋节，他到了雇主家里才发现，王光明也在。

　　他一进门，保姆就要他换鞋，他磨磨唧唧不情愿地脱掉鞋子，袜子上顶着两个破洞。

　　保姆一看见就嫌弃地捂着鼻子，大声说好臭！

　　他当时羞愧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王光明就坐在客厅的大吊灯下面弹钢琴，笑着欣赏他被保姆刁难的画面。

　　周根生的大学生涯，其实在这一刻就停止了。往后只是在循环着这一刻的折磨

　　那节课他上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结束，他从王光明姑姑手里拿过那100块钱时，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在裸奔，所有的尊严都被剥光了。

　　“上完那节课，我再也没有去过。”说话时，周根生牙齿咬得咯咯响，“后面他还故意来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我说和勤工俭学的时间重了！”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根本没有听到保姆对你说了什么。”我叹了口气，“也许他是真心想帮你。”

　　“哼……他永远都是这样，用最无辜的表情，做最恶毒的事！学校评奖学金，辅导员把我们名字都报上去了，我跟他说，虽然他成绩比我好，但我学分高，我一定会争取到一等奖学金。我也确实拿到了，可是后来我才知道，他让辅导员把他给撤了！”

　　周根生恶狠狠地说，“我需要他让吗？我要的是公平竞争，不是他假惺惺的谦让！就算凭借我自己，我也能够赢他！”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不死，我就没好日子过。”这一刻，周根生终于承认了自己对王光明的恨意。

　　“但你和王光明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刘玉娜？”我问道。

　　周根生抬起头，幽幽看了我一眼，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因为她和王光明一样，都是我最讨厌的人！”

　　“高中的时候，我是第一名，她是第二名，我是学习委员，她是班长，我们天生就应该是一对，但我去找她表白时，她却拒绝了。哼……装什么！还在学校弄什么捐款，我根本不想被大家可怜，她跑来跟我说接受大家的帮助不羞耻，将来我当医生了可以帮助更多人……”

　　周根生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压抑的低吼，“说什么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只不过是嫌弃我没有钱！”

　　“其实你心底里知道，他们没有对不起你。”我轻轻叹了口气。

　　“放屁！”周根生抬起头来，眼睛血红，“从小大人就告诉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拼命读书，我考上状元，我来到北京，可是，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越往前走越发现，什么也没有……我还是一无所有……”

　　“真的很累了……这样的世界，不如一起毁灭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片模糊的呜咽。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周根生不会再闹着翻供了。

　　真实的世界很冷酷，可是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生活在这里，他只能接受和面对真实的过往和未来。

　　周根生的心，是一颗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洋葱。

　　第一层，是自恋。

　　上面有三个姐姐，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全村成绩最优秀的人，虽然物质条件贫瘠，但从小就在众星捧月中长大，难免不长成一个极端自恋的人。

　　第二层，是愤怒。

　　千辛万苦走出那个小山村，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但偏偏遇到了王光明，各个方面都被比了下去，就像一个王子突然变成了庶民。

　　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成绩魔法竟然在现实世界失效，由愤怒中生长出来的恶意，逐渐积累，直至燎原。

　　第三层，是嫉妒。

　　嫉妒，是一种私密且示弱的情感，深藏在周根生内心深处，不愿被人看见。

　　他甚至不敢直面它，要用另一个女孩挡在前面，不断暗示自己是在报仇，是在替天行道，是在行正义之事。

　　一层一层剥开后，周根生的心，包裹着自我认知的全盘崩塌。

　　如果这个世界，不是按照“成绩好就能活得好”的规律在运转，那么——

　　我究竟要用什么来支撑起自己的人生？

　　口述：徐晓｜撰写：甄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