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图》)
关于李味青先生,这是我写的第三篇文字。 第一篇《青砖、秃笔、异草、奇葩》,是为他一九八二年的个人画展写的,先生那时74岁; 第二篇是他遗作展的前言,在二○○二年,那时他已去世五年了; 这是第三篇,是田相余先生为他写的传记的序。 提笔之时,与李先生相识、相处的一幕幕,便浮现眼前。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我在南师附中上高中,家住离校不远的建邺村,在南京城的偏北部。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带我去城南,看望他过去的一位擅画的老同事。 我知道他叫李树滋,字味青。 家中存有他的作品,总署着“白下李味青”的字样,我也因之知道了“白下”即是南京的旧称。
竹竿里五号,简陋的平房小院,嗓音响亮的主人即席挥毫,为他呼之为老哥的父亲画了双桃,又为我画了一条穿在柳枝上的鳜鱼。 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国画家作画,率意简括的形态,纵放遒劲的笔墨,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松鹰图》)
不久,父亲自江苏邮电管理局调江苏省邮电学校工作,我们也迁家到夫子庙附近的贡院街。 由于地域的接近,我便常常利用星期天去看味青先生画画,偶尔也带自己的习作请他指点。
由于是世交的原因,在他生前,我没有称呼过他老师,但他确实是我的国画启蒙之师。 四十年后的今天,在我的笔墨中,依然能够找到他的影响。
一九六一年夏,我进入江苏省国画院研修班,接触画坛的名人渐多起来。 次年又随江苏国画采风团赴山东,认识了京沪诸多画坛前辈,他们大都是声名显赫的大画家。 但是,我依然忘不了李味青的风采。
(《不似春光胜春光》)
“文革”中,中国画似乎与“四旧”划了等号,味青先生失去了“饭碗”。 幸好国家文物局委托南博临摹复制太平天国壁画,我受命主持此项工作,便邀请几位老画家参与其事。 味青先生是我第一想到的,因为有津贴费,能够解决他的吃饭问题,更可以发挥他的所长,放手作画。 老画家中还有赵良翰、韩少婴、黄养辉等先生。 赵老一九五七年被划“右派”,那时还戴着“摘帽右派”的帽子。 我们这个小集体在当时很特殊,因为有着太平天国壁画这一“革命艺术”大旗的庇护,氛围宽松而自在。 这项工作延续了好几年,味青先生说过,那是他最快乐的时期。
“文革”过去了,良翰先生渐为画坛认识,被聘为南京书画院画师,又当选为南京美协副主席。 而味青先生,仍然被画坛遗忘着。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日,味青先生驾鹤西去,享年八十九岁。 我奉上的挽联是: “人真画还真,艺高寿亦高。 ”
(《醉秋之蟹》)
先生晚年被平反,恢复了公职和名誉,衣食无忧,又可以放手画画,又享有大寿,大约是无憾的。 但民间却为他不平,近两年连续发起的为他举办画展,便是证明。 南京人没有忘记他,总期待着他的艺术被画坛认同,还他艺术上应有的位置。
(《松鹤长寿》)
李味青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说着一口南京腔,直白而干脆,没有回旋,不会虚假。
他生在南京,在南京城里住了几乎一生,他署名前,总不忘写下 “白下”或“竹竿里人”。
他为南京百姓画了数以万计的画,几乎是不收费的,许多百姓家中都挂着他的作品。
他传承着中国画坛先贤的血脉,又无怨无悔地将这一血脉绵延发挥,直至生命的终结。
他的纵放不拘的风神,他的扛鼎笔力,曾让不少名家为之惊叹不已,然而他的名字只在南京民间流传。
(《桃献千秋寿》)
李味青 ——一个日日蘸水练笔于青砖,终以柔毫磨凹了古老青砖的痴人。
一个被歧视的白眼包围着,却笑呵呵奋发不息; 自得其乐意的奇人。
一个为高雅写意艺术追求毕生,却偏偏被冠以 “民间”头衔的绘者。
一个长期失却职业的不倦的专业画家。
李味青,和他两百年前的同宗李方膺(“扬州八怪”之一)一样,在他们眼中,世间万物无不如画。 他为画忘记了饥寒,他为画忘记了痛苦,他为画如醉如痴。 在画中,他完整地保持着人格的自尊; 在画中,他完整保持着自我的傲骨。 这画,是我们千年的国粹,是我们民族的人文精神,是不息的生命载体。 这是味青先生赖以自由纵横,尽情倾诉的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