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八佰》编剧胡坤：所有宏大叙事中，我更关注小人物丨匠人说|八佰|胡坤|隐秘的角落

　　整个影视市场都不太景气的2020年，却似乎是编剧胡坤 “大年”。

　　在电影市场，胡坤担任编剧之一的《八佰》，几经波折，终于在这一中国影市最特殊的一年里上映，成为了寄托行业厚望的“救市之作”。截至今天，公映七天的《八佰》，顶着上座率50%的限制，票房已破14亿。

　　在剧集市场，一部《隐秘的角落》，成为今夏“全民讨论”的爆款网剧，以扣人心弦的故事和精良的制作，为国产悬疑剧树立了新的标杆，而胡坤在其中担任剧本策划。

　　圈内朋友都说胡坤“运气好”，胡坤不否认有运气的成分，但他认为“爆发一定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积累”，这对于作品和人都适用，“只有争取每个环节不减分，拼命加分的基础上，才可能成就一部作品；也只有把每一部作品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培育和呵护，才可能为整个作品加分，同时实现自我价值。”

　　从电影《东京审判》《八佰》到剧集《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隐秘的角落》，胡坤的作品并不多，但在创作过程中，他有自己的坚守和追求。

　　“宏大叙事中，我更关注小人物”

　　制作精良，是《八佰》最亮眼的那个外在标签，但多数人可能忽略了，剧作精良，才是起真正作用的那个内核。

　　选择小人物为核心，就是《八佰》讲好故事的第一步。

　　2013年，导演管虎因为《八佰》项目找到胡坤，问起胡坤的想法，他当时就表示“相比较战争片中‘典型英雄式’人物塑造，我更关注小人物，因为所有宏大叙事和历史事件，都是由无数的小人物组成。”

　　这与管虎理念一拍即合，至此也开始了他与《八佰》的缘分。

　　英雄是人，不是神，在对群像人物的设计中，胡坤致力于将宏大叙事还原到一个个具体的、生动的、不那么完美的人身上，展现真实的、复杂的人性。

　　 “我不希望每个人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大英雄”，从头到尾都很厉害，李碧华曾经说，再坚强的人在面对枪口的一刹那，总有一丝丝的寒意，对此我非常认同。面对战争，一定有人是害怕、怯懦、利己的，在极端坏境下，既能逼迫出人性的灰暗面，也能激发出人性中的光辉。”胡坤表示，“因此，我希望人物有转变、成长，有心理嬗变、有弧光，这样的人物更有魅力，也更能感染到观众。”

　　由此我们在《八佰》中看到了欧豪饰演的端午在几个月之前还只是种地的农民，不敢开枪，也不敢杀人，后来随着局势变化，因守护国旗英勇赴死；姜武演的老铁一直是个“瓜怂”，一打仗就往麻袋里躲，而到了最后一场戏，他唱着“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昂首阔步地走向战场；小湖北亲眼目睹身边的哥哥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只有13岁的他变得沉着冷静，视死如归，喝着酒说“老子不怕”，最后放弃求生机会，坚定选择跟敢死队一起留到最后……

　　这种转变，不仅体现在坚守四行仓库的士兵身上。四行仓库保卫战，这场被近距离围观的战斗，随着悲壮惨烈“表演”的推进，租界另一端的“看客们”也发生了转变。

　　刀子一开始拒绝开门，不让杨惠敏进门躲毒气，后来却主动报名去跟子弹“赛跑”；蓉姐开始她让刀子“管好你的赌场就行”，后来主动捐出国旗和吗啡；梁静饰演的张教授夫人，在日军进攻之初还在跟楼上就漏水的鸡毛蒜皮吵架，喊话丈夫不要在阳台上“看热闹”，后来默许了丈夫拿出枪射向欺人太甚的日本兵等等。

　　“河对岸的人们最开始或许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然而看着对岸舍生取义、英勇抵抗的士兵，也会被感召和感动，就像催化剂或者种子埋在了看客的心里，通过报道种在更多国人的心里，生根发芽。”胡坤表示。

　　“薛宝钗说不出林黛玉的话，

　　如果不精准，不如撕掉”

　　“关注人物”是胡坤始终如一的创作理念，在之前我们针对《隐秘的角落》的采访中，胡坤就表示，创作的三要素无外乎写人、写事、写情，人物对了，事儿就对了，事对了，情就可以出来。倒推回去，如果情没出来，一定是事儿不对，事儿不对一定是人物出了问题。

　　胡坤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尽量做到性格鲜明，内在和谐统一。“林黛玉说的话，薛宝钗一定说不出来，林黛玉做的事薛宝钗一定做不出来，小湖北说的话，老铁一定说不出来一样。编剧没有捷径，必须让自己进入人物，无论是以哪种方式。”胡坤表示。

　　在做《隐秘的角落》剧本构建过程中，胡坤会尝试站在角色的立场想问题，拿《隐秘的角落》张东升举例，他的“恶”是从何而生的呢？编剧必须为这个角色找到行为动机和逻辑自恰的点。张东升阴狠的一面，是因为经历了长期的屈辱和压抑，也是因为爱而不得，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前情铺垫，让他的所作所为不再是一个纯事件化的故事。

　　同样，对于《八佰》来说，作为有真实原型的故事，也需要基于历史的基础上，为群像人物设定前史和符合他性格的故事线，为此他和管虎导演对这段历史进行了大量的考证和实地探访，为人物塑造寻找原型和灵感。

　　胡坤希望每个项目尽量不留遗憾，虽然影视本就是遗憾的艺术，但是在剧本阶段，他尽量“不放过任何能够给人物添彩的细节和内心涌动，每句台词都符合人物的性格和人设，如果没有达到人物和故事的精准，那不如撕掉。”

　　“创作没有捷径，与自我争辩，乃有诗”

　　一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作品，背后是管虎导演为首的上千人、百人团队的付出。

　　一个故事的产生，背后同样需要编剧们对每个人物打磨的基础上，再通过细节、转折等串联起来。

　　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我们了解到，在梗概阶段，胡坤与管虎就针对故事的主题、叙事的主线聊了三个月之久，反复磨合修改了很多稿。

　　胡坤是一个较真的人，他非常认同叶慈曾说：“与他人争辩，乃有修辞，与自我争辩，乃有诗。”哪怕不断推翻重来，也要先过自己这一关。

　　也是这种自我较真，让胡坤在创作过程中与“人物”不期而遇。

　　作为一个非历史控，为了了解当时的战争情况，胡坤查阅了众多淞沪会战以及四行仓库战役资料，包括谢晋元的传记等，对于这样的一个题材，他保有一颗敬畏的心。

　　因此我们看到《八佰》中无论是原型人物还是历史氛围，尽可能传达出“艺术的真实”。比如郑恺饰演的陈树生，在历史上有原型，血书亦真实存在。当年21岁的陈树生为了阻止日军对四行仓库楼体的爆破，身上绑满了手榴弹从六楼跳下，与之同归于尽，在《八佰》中虽未浓墨重彩描写，却成为最悲壮一笔，也为接下来人物的转变提供了契机。

　　此外，湖北话、福建话、山东话、河南话、浙江话、天津话、东北话……中国观众之前从未在一部电影中，同时感受如此丰沛的地域方言表演，而这些基于历史的真实的设置，立刻塑造出当时的环境和氛围。

　　除了案头工作之外，前期创作过程中，主创们还去了位于上海的四行仓库实地查看。管虎建议胡坤去看看保存着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正面战场的成都建川博物馆。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胡坤第一次走进建川博物馆，在中国壮士群雕广场游荡，当时夕阳的光线打到一座铜像的脸上，引起了他的注意，胡坤走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谢晋元。

　　在这一刻，胡坤被这种冥冥中的缘分击中，如果从另外一个方向，另外一条路，或许就不会看到。当夜凌晨两点，睡不着的胡坤提溜着几罐啤酒跑到广场上，坐在谢晋元的雕像下，敬了一杯。

　　《八佰》中小湖北一角的创作灵感，也来自于这座博物馆。展馆中一个十来岁，背着长官的水壶，和枪差不多高的被日军俘虏的童子军照片，让胡坤盯了好久没能挪开步。“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他或许也不知道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表情甚至是麻木的”。以此为原型，胡坤完成了小湖北这个角色的设计。并且在其基础上延伸，塑造了小湖北的表哥——欧豪饰演的角色端午。

　　作为一个故事创作者，手艺人的匠心和艺术家的敏感缺一不可。从胡坤的讲述中，我们感受到他对于一个项目倾注的心血。其实一个鲜活人物的出现，一个好故事的出现，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建立在长久的付出和积累的基础上。

　　“影视是遗憾的艺术，也是集体的艺术”

　　前文所说，胡坤并不是一个高产的创作者，从2011年到2020年，这9年时间，他接手的项目也就两三部，将近一年时间筹备《八佰》，大半年精力投注在《隐秘的角落》，剩下的时间一直在打磨自己的作品。从作品最终呈现的品相和反响来看，每一部都可以成为其创作履历上闪亮的一笔。

　　他认为接手一个项目，首先一定要热爱它，无论是故事原型还是表达的主题，都需要让他有创作冲动，此外给予编剧极大的创作空间，这是他接受项目的原则。当然这种原则并不受题材的限制。他认为，故事是相通的，好的编剧可以驾驭多种题材，这也是他既尝试宏大叙事，参与《东京审判》《八佰》这类探讨战争的作品，又能接受悬疑网剧《隐秘的角落》的原因。

　　当然，影视是遗憾的艺术，也是集体的艺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一部作品的成功，背后是整个团队力量的加权。“整个团队，每个人都热爱这个项目，每个人都想出一个好作品，每一个人都用尽了全力，在每一个环节加分，才能够有好的作品”

　　在跟团队合作过程中，没有百分之百的理念契合，但作为编剧，作为一个项目的开始端，他争取剧本不减分。不过，2014年胡坤在为《八佰》写完一稿后，胡坤就去忙自己的项目了。没能和主创团队同行“作战”到最后时刻，胡坤也略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