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罗尔

流行湘南地区几百年的胡子牌
我的朋友湖南人老四,是个编剧,凭着编故事的本领,在北京打出了一片天空,娶妻生子买了房。老四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老婆提了副处级,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可老四老跟我诉苦,活得很累很没劲。
独生子老四的苦,主要来自他爸他妈。
从前,四爸喜欢玩胡子牌。玩胡子牌没什么,湘南地区男女老幼都玩,大街小巷都是牌馆。可四爸玩的不一样,寻常人玩牌赌钱,四爸玩牌赌女人。他在牌桌赢了好几个女人,据说还生过一个女儿。四妈恨四爸恨得咬牙切齿,去四爸的单位闹,闹得四爸丢了工作,却又坚决不离婚,家中时常鸡飞狗跳。老四上初中后就寄宿,周末宁愿住录像馆,或者去同学家,也不回家。老四上大学后,很勤奋,每个暑假都会去打工挣钱,其实,他是想远离戾气横溢的家。
四爸58岁中风,坐上了轮椅。四妈冷笑着说,你搞呀,你搞呀,我看你还怎么乱搞!四妈没想到,四爸还真能搞,她一不留神,四爸就和推轮椅的保姆玩起了胡子牌,他输了输钱,保姆输了输自己。四妈那个气啊,狂扇四爸十几个耳光。
可四妈又不愿意亲自服侍四爸,她在县城超市做理货员,每个月工资两千多块,却宁愿花三千多块钱请保姆(出了那事以后,就只请男保姆了)。
四爸中风之后不久,耳朵也听不见了。四妈不停地叨叨叨,四爸一点反应都没有。四妈只以为他装聋,待老四回家来,他已不能和儿子聊天,才发现他是真聋了。老四猜测,四爸的聋,最初是装聋,因为他不想听四妈唠叨,装着装着,就真聋了。再后来,话也不会说了,成了会吃饭的植物人。
四妈也渐渐老了,退了休。她嫌四爸有老人味儿,不想和他住在乡下老家,就嘀咕老四,让他在县城买房子。爸妈吵吵闹闹半辈子,老四不想他们再吵下去,也不差钱,就在县城买了个两房一厅,让老妈住。
就这样,老四一家分成三处。
四爸和保姆住在乡下。老四每天给保姆打一个视频电话,四爸听不见也不会说,就只是对着视频上的儿子笑,或者哭。
四妈住在县城。她早上去超市买特价菜,晚上去市民中心跳广场舞,每周回乡下一次,看看四爸死没死,顺便摘一袋保姆种的菜。老四时常去四妈的朋友圈点赞,算是问候。
老四和老婆儿子住在北京。老婆嫌老四装高雅,儿子嫌老四太恶俗,老四每天在高雅和恶俗之间讪笑,编让人哭笑不得的电视剧。
春初的某一天,保姆给老四打视频电话,说四爸可能不行了。老四在视频上大叫“爸,爸”,四爸垂着头,闭着眼,任保姆一再摇晃,也没反应。老四心中发慌,赶紧带着老婆儿子,赶回湖南老家。
老四回到家叫“爸爸”,四爸努力睁开眼睛,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儿媳和孙子,长吁一口气,走了。
父亲坐轮椅20多年,期间病危好几回,老四仓皇赶回来,他却又转危为安了。几番折腾,老四疲惫不堪,当这一刻终于来到,老四已不怎么悲伤,心里更多的是释然,老爷子,总算是解脱了。
倒是嫌弃四爸有老人味味、不愿意同住一屋的四妈,痛哭一场又一场,一边哭一边数说,四爸如何坚强、如何善良、如何有情有义为这个家贡献了毕生心血。这是湘南地区的哭丧,由亲人把死者的经历和功绩哭出来,哭得好,能哭得众亲友和旁观者眼泪汪汪。四妈是全村最会哭丧的人之一,节奏和韵律拿捏得正好,眼泪和鼻涕一齐来,哭得全场亲友都红了眼睛。老四和老婆儿子曾担心,在四爸的葬礼上流不出眼泪,让乡亲们笑话。经四妈一哭,老四一家三口都顺利流下了眼泪,松了一口气。
送四爸上山之后,老四的老婆要上班,儿子要上学,先回了北京,老四留了下来,他得把老妈安顿好。
四妈哭丧哭得动人,毕竟年过八旬,底气不足,吃饭也喘气,老四只怕她一口气上不来,憋出麻烦。
安顿老妈,最好的去处自然是敬老院。但四妈不愿意去:一来,她总觉得敬老院是安置没儿没女的五保户的,自己有儿子,也去敬老院,丢脸;二来,她在抖音上多次看到,敬老院护工如何虐待老人,她怕;三来,她就是不想去敬老院。
接四妈去北京,是最简单的办法。但四妈也不愿意,她去过北京好几次,嫌人多车多太吵闹,嫌北京的饭菜不好吃,最关键的是,她怕死在北京被烧掉。四妈坚定地认为,哪一天死了,还是埋在湖南老家的土里踏实,入土为安,这是几千年的老规矩。
普通人家最常见的办法是,请个居家保姆回来。但老四不予考虑。四妈吃饭太挑剔:你煮软饭她要吃硬饭;你烧一个土豆牛肉,她说还是萝卜牛肉好吃;你煲一个鲫鱼豆腐汤,她会嫌鲫鱼是公的有骚味。五星级大厨做出来的菜,她也能一二三四说出不是来。最能忍耐的保姆,也受不了她的挑剔。
老四的写作,都是独自居家完成的,需要与合作方沟通,也可以在网上和电话里解决。老四并不急着回北京,在老家一边写作,一边陪伴老太太。
老四是个传统文人,从不论断他人是非,更不评说父母短长。只是觉得,无论父母是怎样的人,作为儿子,必须尽孝。自己陪伴老爸的日子太少,已成不能弥补的遗憾,就尽量多陪陪老妈吧。四妈哭四爸,也把老四感动了,老妈也算是有情有义之人,理当照顾好她。
老四本来想,陪四妈住在乡下老家。这是四爸1980年代修建的老房子,住在这里,怀念老爸,怀念童年,挺好的。四妈不愿意,虽然四爸死了,虽然四妈在葬礼上哭得很伤心,但她一点也没有原谅四爸,说起他来依然很愤怒,老屋里充满四爸的影子和味道,她不想住在这里。老四只好和四妈住到县城。
老四会做菜,做得还不错,但他怕四妈挑剔,就假装不会,请四妈教自己做菜。四妈好为人师,就高高兴兴教老四做起菜来,吃得也高高兴兴,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味道不好师父也有责任。
最麻烦的是,如何陪伴四妈混过一天又一天。
老四想了又想,决定教老妈玩胡子牌。自四爸在牌桌上赢女人之后,四妈见不得胡子牌,也不准老四玩,老四直到这一次回家奔丧、陪伴老妈,才跟老同学学会的。玩过几回,老四觉得,四妈也应该玩胡子牌,抓牌能锻炼手指,算牌能锻炼大脑,老年人玩牌,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四妈厌恶胡子牌,对玩胡子牌的女人更是痛恨,她先是本能地拒绝,可如今她跳不动广场舞,也逛不动街,和老四也没什么好聊的,实在太无聊,就试着和老四玩起来。
四妈学会胡子牌基本规则后,老四为刺激四妈的兴趣,就建议来点彩头,一局十块钱。且故意放水,让四妈连赢三十元。四妈赢了钱,还被儿子吹捧为天才,对胡子牌的厌恶,即刻一扫而光,兴致勃勃,和老四越玩越来劲。
老四本来不怎么会玩胡子牌,和老同学玩,玩一回输一回。陪老妈对玩的过程中,老四突然开了窍,三轮下来,就能知道老妈手里大致是什么牌,玩了半个月,老四就玩到了胡子牌的化境,让老妈赢就赢,让老妈输就输。
有一天晚上,老友请老四吃饭,饭后照例玩胡子牌。往常,老四必输,这一回,老四竟然赢了一千多。
老四的故事,越说越太复杂,拖得太长,我还是赶紧收尾吧。
老四陪老妈玩胡子牌,玩成了高手,就时常与人赌博,越赌越大。某晚有人点水,老四和一干赌友被警察堵在屋里,罚了款,还被拘留十天。老四怕四妈知道,面子上过不去,就让人给她带话,说自己有紧急事儿,需出国十天,不方便打电话,让她自己多保重。
十天后,老四从拘留所出来,见四妈不在家,就给她打电话。四妈急忙忙说,在某某牌馆,就摁断了电话。老四找去某某牌馆,四妈刚好自摸一个黑胡,正哈哈大笑。
自从知道四爸在牌桌上赢野女人,四妈从来没有哈哈大笑过。
当天晚上,四妈笑嘻嘻对老四说,崽啊,你回北京去吧,有胡子牌打,妈什么毛病都没有,不需要人照顾。
昨晚老四给我打电话,苦笑着告诉我,他回北京没几天,四妈就和一个丧妻的老头住到了一起,她玩胡子牌玩输了,把自己输给了那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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