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改革巨星」的多舛人生

一个「改革巨星」的多舛人生
2019年02月12日 10:45 新浪网 作者 冯仑风马牛

  

一个「改革巨星」的多舛人生

  

封面题图|步鑫生

  文|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易卜生说「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每逢纪念改革开放的日子,有一个人总会被人们提起,媒体也会四处寻觅他,但他总是隐藏自己。

  在历史最重要的节点上,步鑫生以一把剪刀、一股干劲,剪开了中国城市集体企业改革的帷幕。

  有统计称,《人民日报》自创刊以来,报道量第一的先进人物是雷锋,第二就是他。

  在媒体的镁光灯下,步鑫生几乎成为了一个「神话」,被胡耀邦「钦点」为「改革大将」,企业界、文艺界、军队……都来邀请他去谈「改革」。

  「老虎的胆子,猴子的脑子」, 1983 年,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引来无数赞美。 5 年后,「改革明星」步鑫生从神坛跌落。

  在这场摧枯拉朽的大变革浪潮中,所有的当代中国人都被裹挟前行。当步鑫生走上改革之路的时候,也许没有料想过会遭遇怎样的起伏和变化莫测。

  败走麦城的他带着愤怒先后到北京、辽宁、河北等地创业。晚年身患癌症时,步鑫生仍然试图东山再起,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纪念改革开放40 周年时,党中央仍然表彰了这位逝去的「改革先锋」。尽管是非之声至今未绝,但人们不得不承认,是步鑫生当时迈出的「一小步」引来了城市企业改革的一大步。失败了,也是优雅的。

  

一个「改革巨星」的多舛人生

  

步鑫生在裁剪车间排料

  1957 年 5 月 7 日,《浙江日报》刊发的报道《优秀劳动知识青年的光辉榜样》中提到了一位 23 岁的年轻人——武原缝纫生产合作社掌门人步鑫生

  这个从小出生在裁缝世家的小伙子在 9 岁时失去了父亲,后跟随堂哥学起了裁缝手艺。 1956 年,为响应国家号召,步家荣昌裁缝铺合作化,步鑫生成为武原缝纫合作社主任。

  此后 18 年,受社会环境影响,这个只有 60 多人的小企业长期处于僵化状态。直到 1974 年,步鑫生到上海参观专业衬衫厂后,开始了学习之路,陆续着手贴牌加工业务。

  1979 年,浙江海盐县属集体企业「海盐衬衫总厂」在武原缝纫合作社的基础上诞生。一年后,车间主任步鑫生升任厂长。

  他接手的是一个几十万件衬衣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去、 300 多名职工快吃不上饭、退休员工无处可支退休金的企业。

  在这种情况下,步鑫生觉得必须进行改革。「我脑子里只要有对国家有利,对企业有利,对职工有利的想法,就大胆干。那些红头文件合法,但不合理,所以我必须要打破它。」

  步鑫生改革第一步就是学习安徽凤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车间实行了「联产计酬制」。做多少件衬衫就拿多少工资,下不包底,上不封顶。

  其次是抓质量。「你砸我的牌子,我砸你的饭碗,做坏一件衬衫要赔两件。」海盐衬衫总厂甩掉「产品包销」的拐棍,选择以「款式新、衣型新、转得快」的方向投身市场,先后创立了双燕、三毛、唐人、方圆等自主品牌。

  紧接着,步鑫生对病假进行了严打。规定请病假一般不发工资,若真生病要由步鑫生来决定是否补贴。当时,「泡病假」在国营企业中很流行,这招有效根治了懒人的做法。

  在「治懒」的同时,步鑫生在更多领域抡起板斧。为了吸引商客,企业每年的订货会,步鑫生会邀请全国各地百货商店的负责人到海盐,吃住行全包,打破了企业没有招待费的限制。当时一件衬衫利润基本上在 8 角,海盐县县委书记也只有一辆半旧吉普车,步鑫生就从上海租了一辆月租金 3000 元的皇冠小轿车接送客户。更令人耳目一新的是,步鑫生为打造企业文化,从而制定了厂徽、厂歌、厂庆、厂服、厂模特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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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海盐衬衫总厂样品

  由于步鑫生设立的许多制度都打破了当年的红头文件,改革的阻力很快就出现了。一些老员工不满,写的告状信满天飞。霎时,步鑫生在他们口中成了一个「比资本家还资本家,比大地主刘文彩还刘文彩」的人。

  无病装病者拍桌子问:你凭啥乱扣工资?步鑫生火大:工钿工钿,做工才有钿;劳保劳保,有劳才有保。有人告他「抹掉了社会主义优越性」,他反驳: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员工熨烫折叠衬衫不合标准,又不肯写检讨,气得步鑫生一宿没睡:靠牌子吃饭可传代,靠关系吃饭要倒台。

  面对调查,步鑫生不慌不忙,抽起了烟:我是被逼出来的,不改革就是死,不是我喜欢冲闯现行体制。「婆婆」拿着条条框框当鞭子,企业「死蟹」一只。

  在步鑫生的观念里,只有生产、经营、管理的方式好起来了,企业的精神面貌、经济效益才会好起来。而对于别人的不解,他坦言:一个改革者,既要有一个参与的精神,又要有一个无私无畏,敢于奉献的精神。

  当年,县里一位副书记写了个条子托人给步鑫生,让他不要这样做,步鑫生当场把条子撕掉了。「什么改回去,工资发不出你来发?所以我这个人的性格呢,只认理,吃软不吃硬。只要我当一天厂长,我就坚决实施我的一天职权,谁也不许左右企业。」

  除此之外,步鑫生还像吃了豹子胆似的第一个站出来,对当时社会现象提出了强烈批评:国有企业是头「猪」,喂它多少吃多少;大集体企业是只「鸡」,撒一点米,没吃饱它自己还会去找吃的;乡镇企业是只「麻雀」,完全是靠自己去找吃的。现在庙多菩萨也多,企业办一件事情很难很难,要盖几十个公章,我建议政府行政审批必须改革。

  自步鑫生接手以来,经历大刀阔斧改革的海盐衬衫总厂职工增加了 10 倍,利润以每年 50% 的速度增长。 1983 年,企业年产衬衫高于 100 万件,总产值达 1028.58 万元,利润 58.8 万元。短短 3 年后一跃成为浙江一流的专业衬衫厂,产品畅销全国,创造了几十个集体企业的全国第一。

  当时的上海南京路、淮海路只有三个企业的广告牌,一个是日本三洋,一个是中华牙膏,还有一个就是海盐衬衫总厂的飞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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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媒体前来采访步鑫生

  在那个革故鼎新的年代,步鑫生划破了计划经济的夜空,使得更多的效仿者纷纷跟进,并促进政策层面的悄然改变。

  1983 年,《浙江日报》吴尧民社长听到社会上对海盐衬衫总厂的争议持续许久,于是派出调查组到厂里采写多日。 4 月 26 日,该报以《企业家之歌》为题对步鑫生进行了整版报道,其中写道:他不是完人,有过过错,摔过跤子,但他从挫折这座通向真理的桥上走过,不是反复表明着磊落的心迹吗?

  报道以后,该文作者又发了一个评论员文章,说「步鑫生是一个改革者,我们必须要支持,要千千万万个像步鑫生这样的厂长」。彼时,步鑫生第一次听说「改革者」这三个字。

  接下来,《浙江日报》又发了两个报道,一个是海盐衬衫总厂在厦门搞联合企业;还有就是「双十一」厂庆。

  令步鑫生万万没想到的是,《浙江日报》一系列的报道最终引来了《人民日报》对他的关注。11 月 16 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个具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一文,胡耀邦作了重要批示:对于那些工作松松垮垮,长期安于当外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企业领导干部来讲,步鑫生的经验应当是一帖治病的良药,使他们从中受到教育。

  美中不足的是,在见报的文章中,却将记者写步鑫生缺点的部分全部省略掉了。有回忆说,一位高级领导人看了报纸后对《人民日报》记者说:你们这样捧,会把步鑫生捧死的。

  此后,大量媒体涌入海盐,《工人日报》浙江分社的一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独创精神》的内参,再次送达胡耀邦案头。在那篇内参里,作者列举了步鑫生「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以及收买记者等等」 14 种行为。随后,胡耀邦指示浙江省省委进行调查。

  很快,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海盐。当浙江将调查报告向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汇报时,彭真说:战争年代有一批猛打猛冲的将军,特别是夏伯阳,我们社会主义建设,也要有一批夏伯阳式的厂长。胡耀邦又在这个调查报告上写了批示,认为应当抓住这个活榜样,推动经济建设和整党工作。

  1984 年 2 月 26 日晚 7 时 25 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中断了正在播送的国际新闻,从罗京口中传出了中央关于肯定步鑫生改革精神的声音。

  步鑫生火了,海盐衬衫总厂火了,在 1984 年,全国没有比他更红的人了。作为胡耀邦「钦点」的「改革大将」,他被誉为「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城镇企业改革的帷幕」。

  有统计称,《人民日报》自创刊以来,报道量第一的先进人物是雷锋,第二就是步鑫生

  短短两个月时间,全国各地到海盐衬衫总厂参观人数达 2 万多人。面对潮涌般学习取经的人,浙江省政府规定,师、局级以上来访者由步本人接待,其余听录音。时代的高光,打在这个敢砸「大锅饭」的厂长身上,即使是鲁冠球登门,他也无暇接见。

  在那个喇叭裤子像裙飘,花格衬衫扎外腰,蛤蟆镜上贴商标,头发烫的像羊羔的年代,步鑫生吸引无数粉丝,企业界、文艺界、军队……都来邀请他去大谈「改革」。

  时任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亲自提名,增补步鑫生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并将其剪刀收入中国历史博物馆。

  自此,「步鑫生神话」轰动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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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颖超与步鑫生交谈

  然而从天堂到地狱,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1984 年,浙江兴起了「西装热」,当时县里一位主管局长找到了红极一时的步鑫生,希望他上一套「 3 万套规模」西装生产线,步鑫生推辞过三次,最后一次考虑到他会抹不开面子,点头答应了,但被要求上「 6 万套规模」。

  这份「 6 万套规模」计划送到省里时,一位主管全省工厂的厅长看后表示,「步鑫生是全国模范,要搞就搞全国最大的,起码 30 万套,三年后 80 万套!」

  没能顶住压力的步鑫生被逼上梁山。彼时,厂内资产 120 多万元,但西装生产线投资要 600 多万元。 2 年时间,衬衫厂的积累和利润全填入西装这个「坑」内。

  随后,国家财政出现了赤字,银行贷款开始紧缩,西装大楼几度停工。结果没出所料:生产流水线停产,下水道、厕所堵塞,走掉了近一半职工。

  1986 年 9 月,浙江省二轻厅负责人发话,「西装热」已过去,省内杭州、萧山两条西装生产线已下马,要求步鑫生也下。步鑫生认为,熬它两年,待「西装热」再来时,便能抢先占领市场,否则前功尽弃,死路一条。厅长不耐烦,「我是一厅之长,叫你下就得下,企业死也不关你的事」。步鑫生顶撞:我是一厂之长,怎么不关我事,你厅长下面有成千企业,死一个对你而言九牛拔一毛,对我来讲关系我厂一千多工人吃饭。

  此后,步鑫生被弄到浙大读书,由县二轻局掌门人代理厂长。这年冬天,步鑫生在浙大写了一首回顾经验教训的打油诗,其中几句是:东风吹来纸老虎,小人趁机放冷箭。从中发难起浪头,伪君乱中捞稻草。

  次年 3 月,他又被要求回厂收拾烂摊子。此时,西装线厂房、设备已被卖掉,技术人员被赶走。 1987 年 11 月,海盐衬衫总厂的负债总额达到 1014.46 万元,资不抵债。

  步鑫生后来自嘲:1988 年事情多,火车相撞,飞机坠毁,闹洪灾,还有就是我被免职了。

  他是从广播电台中听到这一消息的,没有人与步鑫生谈过话,也没有在厂里宣布过,这甚至比马胜利的五分钟下岗更为残酷。

  「旧体制的围栏坚厚,带刺,你冲击它,会受伤。」步鑫生似乎明白自己要付出代价,但绝没有想到「怎么能让自己倒地呢?」

  步鑫生被「捧垮了」。他再次登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只不过,这一次的标题是:《粗暴专横、讳疾忌医。步鑫生被免职。债台高筑的海盐衬衫总厂正招聘经营者》。稿件中,作者提到,「步鑫生在成绩、荣誉面前不能自持、骄傲自满、粗暴专横、讳疾忌医,至今仍不觉悟,辜负了党和群众的期望。」

  在《一人沉浮,千夫评说——步鑫生被免职后的种种议论》一文中,记者高海浩写道:社会舆论在造就步鑫生地位、名望的同时,又和他一起共同铸造了他的错误和悲剧。

  一代改革明星从神坛跌落,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对这位曾经火得一塌糊涂的活榜样议论纷纷。

  一位副市长写下:一马不行万马喑,一马奋蹄万马奔。人有功时莫乱捧,人有过时莫胡评。拔苗助长固可恨,恶言冷语更可憎。非佛非仙是凡人,超越自我休沉沦。

  厉以宁则评价:市场化企业的成长,必须建立在产权清晰的前提下,否则,即便是一个天才型的企业家仍然难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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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鑫生

  「离职后,他们要我去县二轻公司报到,另分配工作,我怎能受人摆布?」于是,步鑫生含愤离厂,另闯江湖。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鲁冠球给步鑫生汇了 500 块钱,令他十分感动。对于步鑫生的经历,鲁冠球也一直有些愤愤不平,他曾对记者说:如果改革只能成功不能允许失败,这怎么干,谁还敢探索?

  出走江湖的步鑫生在彼时依旧是许多企业争夺的人才,但他总是憋着一股劲说:好企业请我,我不去,亏损企业我才去,我要体现人生价值!

  后来,他辗转于北京、辽宁、河北等地创业,甚至还漂泊到俄罗斯,救活了两个即将倒闭的工厂。尽管历经坎坷,乃至中流折戟,他仍以「铺路石」的勇气,成就自己的不俗人生,为后来的改革者提供了借鉴。

  2001 年 9 月,奔走天涯的步鑫生因肿瘤切除了肾脏、脾脏。出院后,他淡出商界,定居上海。平日里,步鑫生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书、写字。

  2008 年 7 月,步鑫生荣获「中国企业改革纪念章」。很多记者要求采访他,但步鑫生基本都谢绝了。

  「当年败走麦城说是我的大错,我坚决不承认,永远不承认。我始终认为,这是当时政企不分搞的错。我步鑫生没有失败,如果一定说失败的话,那应是某些人头脑发热的失败,我步鑫生问心无愧。」

  「改革道路总是崎岖曲折,甚至充满风险,但总要有人走在前面,是时代选择了我。所以我没有感到什么遗憾的,为改革而受到委屈也是值得的。历史上的改革者,从商鞅变法,到王安石、谭嗣同,都没有好下场的,但步鑫生没有得到什么不好下场,因为我们的改革是在党领导下的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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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鑫生荣获改革先锋奖章

  一漂泊就是 26 年,除了给母亲上坟,步鑫生始终在逃离那个令他心寒的故乡。但是,海盐并没有忘记步鑫生,家乡人都把他当作骄傲,并且建立了「步鑫生改革精神陈列馆」。

  2014 年 6 月,步鑫生带着病痛回到了海盐定居。吃上他最爱的白斩鸡和咸菜面那刻, 80 岁的步鑫生泪流满面,「是老家人用真诚之心,温暖了我曾经伤痛的心。」

  同年 2 月,河北石家庄有一位 76 岁的老人在一座普通居民楼内去世——「国企承包第一人」马胜利。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曾坦言:我是学了步鑫生的事迹才搞起改革的。

  事实上,自 2001 年起,十几年时间,步鑫生一直在抗癌。 2014 年秋再检查,包括骨头在内全身 9 处都有癌细胞。 2014 年底和 2015 年 3 月,摘除腰椎、颈椎、肩椎 3 处肿瘤,但情况仍不乐观。医院几千例同类患者,仅 1 例术后活了 11 个月。

  在接受人生最后一次采访时,步鑫生说:我现在已 10 个多月了,别说 11 个月,我要活它几十个月。我性格历来如此,越压制我,越要对抗!

  生命的最后一周,步鑫生已经无法咽食,但依然乐观清晰,「大家不要哭,不要悲伤。你们也不要给我治疗,把资源留给年轻人。」

  最后的 48 小时,步鑫生点燃了一支烟,对照顾他生活的伙伴说了句,「毫无味道。」

  2015 年 6 月 6 日,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城镇企业改革帷幕的「改革先锋」步鑫生因病于浙江海盐逝世。

  光阴无语,岁月有痕。在微博上,吴晓波写下:没有步鑫生这一代人的勇气、敢闯,就没有下面的企业家,更不会诞生那么多首富。

  在余华的《兄弟》后记里,有这样一段话: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多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

  图片来自海盐县档案馆

  本篇作者|大军    主编|王滔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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