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这几个月，你们又新收了多少只狗？」「一百多只。」「那现在基地里一共有多少只狗呢？」「705 只。」
4 月，北京交通拥堵指数已重回 8.0 以上，许多人挤在路上，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节奏，但是，对于疫情期间被抛弃的宠物来说，它们再也回不去了。
在街巷里流浪，它们要时刻面对饥饿、疾病和各种意外的威胁；因为被视为可能传染疾病甚至攻击路人，它们也时常遭到驱赶甚至追打；在一些地方，流浪狗还会遭遇「黑产」从业者的诱捕。
所以，当看到「疫情期间，被遗弃的流浪狗增多」的新闻时，我们联系到一家流浪狗收容基地的创办者，听她讲一讲流浪狗救助过程中的点滴。
这是一家位于北京郊区的流浪狗收容基地，占地十余亩，创办人王女士是一位企业家。从几年前收留第一只狗开始，王女士遭遇过危险，在宠物医院度过了无数个等待的夜，也要不断面对不理解和质疑，但她觉得「这些都值得」。疫情期间，由于遗弃宠物的行为比往常发生得更加频繁，基地的流浪狗正在以远超以往的速度增长着。
这是一个千亿产业背后的真实故事。
2019 年，中国宠物市场规模达到 2024 亿元，据《2019 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显示，全国城镇宠物犬猫数量达到 9915 万只，其中宠物犬数量达到 5503 万只。在商业环境中，愿意给宠物花钱，无疑是一种爱的体现，但这种爱与现实的沟壑却难以用金钱填补。
弃养，是城市养宠人群难以回避的问题。王女士一家与流浪狗的「结缘」，也与此有关。
2017 年 8 月的一天，王女士的女儿冉冉在美甲店做指甲，等待的过程中，看见一只小狗缩在角落里。店里生意不错，人来人往，小狗却不太精神。冉冉随口问了一句：「你们的狗啊，它怎么了？」店员回答：「别人扔这儿的，没人要的狗。」
冉冉家里一直养狗，3 只小泰迪。一家人对它们喜爱有加，精心照料，相比之下，这只小狗蔫巴巴的，尤其可怜。冉冉心软了，得到了店员的许可，把这只狗抱回了家。
从这时候起，「捡狗」成了冉冉和母亲的一项「事业」。她们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的狗在流浪，时刻面临着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从这只 2 个多月的小狗开始，她们救下的流浪狗越来越多，没过多久，冉冉又捡回 1 窝 5 只小狗，第三次，捡了 7 只回来。从那之后，她们家里的狗就越来越多。
夏天结束，冉冉去了国外读书。救助流浪狗的事业就落在了王女士和爱人的肩上。他们就这么一直捡一直捡，最多的时候，家里同时养着 80 多只狗，一拨又一拨小狗在家里上蹿下跳。有时候，只要有一只叫唤，其它的就跟着叫，仿佛交响乐团一样，此起彼伏，闹得邻居成天举报，王女士一家人只能四处道歉，最后还是决定在郊区找块地方，专门安置收留的这群流浪狗。
捡回第一只小奶狗的时候，冉冉并没意识到，她把她妈妈「拖进了沟里」。
小奶狗的救助难度相当大。出生两周左右，小狗才会慢慢睁眼，一个月大时，小狗才基本能正常活动。一般来说，救助回来的小奶狗往往都失去了妈妈，救助人必须用 40 到 50 度的水冲好羊奶粉，按时按量，拿最小号的奶嘴喂给小奶狗。
王女士说，「婴儿每两小时要吃一次，我们也像喂婴儿一样喂养小奶狗。」除了喂奶，还得用纸巾擦拭小奶狗的屁股，刺激小狗排便。对于狗妈妈来说，做这些事情都是本能，但对于救助人来说，每一天、每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除了出生不久就被遗弃的小奶狗，王女士一家救助的流浪大狗也不少。在不少地方，尤其是城乡结合部地区，经常有流浪狗出没，这些被弃养的流浪狗东躲西藏，有的甚至有病。经过努力，王女士和一些「抓狗队」建立了联系，「抓狗队」抓到的狗，会交给王女士，王女士带着狗去宠物医院检查，有病的治病，没病的清洁、驱虫、打疫苗、做绝育。
救助小奶狗需要莫大的耐心和精力，而救助大狗，则需要更多的金钱和悲悯。
王女士救过很多状况凄惨的狗。有一只狗应该是小时候被遗弃的，脖子上带着项圈，一直勒着脖子，狗渐渐长大，项圈却取不出来，喝水、吃饭都是难题，这狗本来体型不小，却一直瘦骨嶙峋。还有一只狗，救它的时候，它还被铁丝网紧紧勒着，整个腹部伤口纵横，血一直在滴。
这些外伤触目惊心，但看不见的病毒，才是这些狗最大的健康杀手。
有一次，王女士在一个地方救下了 42 只狗，送到宠物医院后，整个医院都是被她救下的流浪狗。这些狗都染上了犬瘟、细小这两种让所有养狗人闻之色变的烈性传染病，治疗难度极大，治疗费用也很昂贵。尽管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这些得了犬瘟的狗还没能活下多少。王女士说，「我们不忍心给它们安乐死，每一只都是我们陪着走的，无论花了多少钱。」
救狗不容易，养狗更难。因为「不忍心」和难以放弃，两年多的时间，这个位于北京郊区，占地 10 余亩的的流浪狗基地已渐渐饱和。
尽管面积不小，基地的结构却很简单。四周都是围墙，有一人多高，紧贴着围墙，用铁栅栏隔成一间一间的犬舍，都是水泥地，靠院里的边缘挖了一条排水沟，便于清洁，靠墙部分被刻意抬高了一些，铺上防水木，搭成遮风挡雨的小屋样式。按照血缘、性格、健康程度，基地里的狗会被分到不同的犬舍。
「这些都是我们一点点摸索出来的。」王女士说，刚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冬天冷，买小被子也不管用，后来才想到铺防水木，当时也不懂建犬舍，都放在一起养，结果总有打架的。
「狗粮是我们自己做的。」王女士说，便宜的狗粮不敢买，怕狗吃了肝肾功能出问题，贵的又支撑不了这么多狗，所以他们自己买来白面、玉米面，专门跑去新发地批发大量的肉，混在一起，做成狗粮。王女士特意强调，「一定要有玉米面，不然狗的大便会出问题。」
基地一点点摸索的过程，也是国内每一个民间流浪动物救助机构正在经历的。
近些年，城市化进程加快，宠物数量也迅速上升。和以前人们为了抓老鼠、看门而养猫狗不同，现在猫狗更多承载的是「伴侣动物」的职能，因为喜欢，宠物主们愿意为了爱宠一掷千金，吃最好的猫粮狗粮，用最好的进口药物。
矛盾的地方在于，城市里因为「爱」而出现的宠物，也会因为「家人不同意」、「太调皮了」、「长大了不好看」等等原因被遗弃，变成在城市夹缝里的流浪动物，接着「流二代」、「流三代」出现。这种被迫拥有的「自由」，却意味着流浪动物们朝不保夕的生活，它们随时可能失去生机，出现在车轮下、垃圾堆里，甚至是虐猫虐狗人得意洋洋拍摄的照片里。
这种宠物到流浪动物角色的转化，除了对小动物残忍，对人类本身也是一种威胁。因为饥饿，流浪动物可能会攻击人类，因此许多城市都有专门的「抓捕队」。然而，抓来的流浪动物放在哪里呢？后续处理的混沌不清，也是王女士一家坚持做流浪狗收容基地的原因。她希望自己救下来的流浪狗可以一直平安、健康地活下去，直到终老，「每一个生命都应被温柔以待」。
在小学课本里，有一个说法：「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在我们的传统概念里，狗是「六畜」之一，在许多地方，狗不仅能看家护院，也是一种可食用的牲畜。观念的冲突在社交网络愈演愈烈，多年前甚至出现过爱狗人士在高速公路上拦截运狗车辆的危险事情。
另一方面，一些养宠人士的素质不高，烈性犬伤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支持养狗与支持禁养的冲突也不时在社交网络发酵。
各方诉求的严重对立，也导致了相关法规的难以出台。2009 年 9 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动物保护法专家意见稿》》就开始面向大众公开征求意见，但时至今日，这部草案仍然没有落地。各地只好自行出台一些管理办法，约束城市养宠人和流浪动物，其中就包括了北京备受争议的「35 厘米肩高」和 1000 元办狗证费用，这套办法实施至今已经 17 年，矛盾却始终没有得到解决。
宠物狗、流浪狗、肉狗，狗同时扮演着三种迥异的角色，人犬冲突的背后，是科学养宠观念的不普及，是传统习惯和现代理念的激烈碰撞，也是相关法律法规不完善的后果。
弃养的现象越来越多，像王女士的基地这样自掏腰包救助流浪动物的地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
当然，压力也是有的。王女士和先生是生意人，自从开始救助流浪狗之后，精力难免要向救助流浪狗上倾斜，花在自家生意上的时间就少了。此外，他们也穿上了年轻人喜欢的「破洞装」。救回来的狗狗太热情，总往人身上扑，一套衣服没几天，就会被勾出破洞。
在救助方向上，除了优先救助生病的狗，他们还会紧紧盯着正在「搞对象」的狗，一旦看准了，「先抓去做绝育。哪怕肚子里已经有崽了也要做，因为资源是有限的。」
这种救助思路和流浪猫的原则有共同之处，即诱捕、绝育、放归，其中绝育尤其重要，在不影响现存生命的前提下，减少「流二代」的出现。但相对于流浪猫，流浪狗对人的威胁更大，所以王女士的基地也只能越做越大。
我们问：「没想过让人领养吗？」
她回答我们，「想过，但没有渠道。这么几年下来，院子里七百多只狗，只领出去二十多只，都是认识的人领走的。」王女士说，她们救助的流浪狗多数是中华田园犬，很多想领养的人一听是中华田园犬，就放弃了。「我们也希望是真正的爱狗人士来领养，我们不愿意那些只是图个新鲜，但根本不爱狗，也不懂养狗的人领养。」
王女士的救助基地日渐饱和，但她却明显地感受到，在疫情当中，遗弃宠物的行为比往年这时候多了不少。人们生活在城市里，为了排遣寂寞，领养动物，却因为种种原因，像倒垃圾一样，把一个生命扫除门外，任其自生自灭。每天都有宠物变成流浪动物，这些流浪动物又反过来，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各种潜在的威胁。
说到底，那些时不时占据头条的人犬矛盾，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但愿科学养宠观念能更广泛地普及；传统习惯和现代理念能够找到和谐共生的可能；相关法律法规能够不断地完善；也期待每一个养宠物的人，都能像对待朋友一样，善始善终。
目前，王女士的流浪狗收容基地也接受义工、狗粮捐赠、领养和助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