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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书评丨向以鲜:研究杜甫,跟恩师鞭策和妻子激励有关

红星书评丨向以鲜:研究杜甫,跟恩师鞭策和妻子激励有关
2022年01月20日 10:00 新浪网 作者 红星新闻

  研究杜甫,跟恩师鞭策和妻子激励有关

  ——我写《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幕后

  ◎向以鲜

  一个诗人在他一生中,一定会和另一个诗人,尤其是历史上的某个诗人发生神秘的联系——要么成为异代的兄弟,要么成为精神上的父亲——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缘分。

向以鲜(资料图 陶轲 摄)

  漫卷诗书的聂家岩少年

  1979年秋天,我从大巴山腹地一个名叫聂家岩的小村庄考入重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年甫16岁,还是一个懵懂少年。大约1980年下半年,中文系杜诗研究专家曹慕樊先生(先生系目录学泰斗刘国钧、哲学家熊十力高足)给七七、七八级的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杜诗选读。就我有限的见闻来看,这可能是全国高校首次开设关于杜甫研究的专题课。

  上曹先生这门选修课的学生,以七七、七八级学生为主,平均年龄估计在25岁以上。我作为低年级的少年学生,去旁听曹先生这门颇显高深的课程,坐在一群成熟男人之中,显得特别刺眼。一次课闲时间,曹先生走到我的面前,随手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杜诗选读》——那是曹先生亲自编选的铅印本内部参考教材,迄今我认为仍是中国最好的杜诗选本之一,亦是我的案头必备——曹先生看见书页中,凡有空隙处均密密麻麻写满了读书笔记,并且粘贴着各种读书札记纸条,目光中露出几分欣喜和讶异。这本书随我走南闯北一直没有舍得丢,迄今仍摆在我的书桌上。书的扉页上写着“浣花水西”和“浣花野民”等字样,现在想来有点好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成了“野民”,再野又能野到哪儿去!估计是由于杜甫在诗中经常写及“野人”或“野老”之类,才会想到这么苍凉的雅号。

  曹先生低声问我:你这么小,为什么要来听学长们的课?我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报考先生的杜诗研究生。曹先生微微停顿了一下,郑重地说道:你要考我的研究生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得把杜甫诗歌全部背诵下来,我就收你做学生。我的兴奋神经一下子被刺激起来,不无挑衅地问道:先生,历史上有没有一个人能把杜甫留下来的一千四百多首诗歌全部背诵下来呢?曹先生摘下厚厚的镜片,呵了一口气热气,撩起衣角轻轻擦拭:有,当然有。他是谁?曹先生重新戴好眼镜,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康南海。说真的,当时我还真不知道康南海是谁。曹先生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补充道:就是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我庄严地站起来,对曹先生说:好,先生等我两年。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成了一次美与记忆力的历险:用清人杨伦的《杜诗镜铨》为底本,我以平均每天背诵两首诗的速度(律绝可能会多至五六首),开始了一个人的杜诗苦旅。在美丽的西师校园诸多角落,都留下了我背诵杜甫诗歌的身影。杜诗真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啊,我成了颠簸其上的一叶小舟。两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我差不多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大三开始着手撰写毕业论文,我当然选择了杜甫,最终确定的题目是:杜甫诗学研究。由刘健芬教授作指导,通过一年的努力,最终撰成三万字的论文。据称,这是我们那一届毕业生中写得最长的一篇学士论文。

  大四上半年,我叩开曹先生的家门。曹先生第一句话就是:全背了?我说,全背了。曹先生说,那你把《秋兴八首》背给我听。我说,这个太简单了,来点儿难的,我给你背《北征》吧,我也很喜欢这一首。我只背了几句,曹先生摆了摆手说,不用背了。我略觉沮丧,先生还是笑咪咪地盯着我:既然你那么喜欢这首《北征》,那你说说杜甫写女儿模仿母亲化妆的样子,“狼籍画眉阔”是怎么回事儿?我想也没有想就说,杜甫女儿那时还小,依样画葫芦吧,结果画成了一个花猫脸。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又问:照你这么说,杜甫为什么不说“狼籍画眉乱”呢?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为了很好回答曹慕樊先生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查阅了大量资料,写成《杜甫“狼籍画眉阔”琐议——诗歌中的社会风俗剪影》一文,算是给曹先生和自己一个交代。

  令曹先生意外的是,我告诉先生,我不准备报考他的研究生。我对先生说,现在我特别喜欢闻一多,我要去读闻一多弟子的研究生。曹先生绝对的大家风范,很快恢复了平静,立即告诉我,南充师院的郑临川先生,就是闻先生的弟子,如果愿意,可以代为推荐。

  那时的我,真是心高气傲啊,我没有告诉曹先生不去郑先生门下的原因:那时的我还有很多虚荣心,根本瞧不上南充师院呀。后来,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南开大学中文系王达津教授的研究生。王先生乃名家之后,其祖父王铁珊系蔡元培、许寿裳好友,王先生先后师从刘永济、唐兰、高亨、朱东润、闻一多、朱光潜、冯沅君等名师,闻一多还是王先生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时的座上师。

  背诵杜甫诗歌的事情,在我们那一届的中文系上还是小有点儿影响的。1981年夏天,南充发洪水,我在故乡聂家岩平生第一次给异性同学写了一封书信,那位名叫可可的女同学(后来成了我的妻子)给我回了一封不冷不热的信。信的末尾是这样写的:“向小先生,听说你特别喜欢杜诗,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研究杜诗的大先生的。”这句话好像是在鼓励我,实际上是深深伤害了我那颗不可一世的自尊心。我在后来的诗作《我的两地书》中还提及此事:

  唉!我能把1400多首杜甫诗歌

  脱口背诵出来又如何?

  聂家岩的少年维特

  独自躲到香樟树下漫卷诗书

  大三暑假期间,我曾专程来成都礼拜杜甫生活过的草堂。南开大学研究生毕业时,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锦江边的四川大学。到成都来的原因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想离杜甫热爱的成都和草堂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与杜甫结下前世今生的缘分

  2016年正月15日下午,我以第二届“成都商报读者口碑榜年度诗人”的身份参加了由《成都商报》社、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星星》诗刊联合举办的元宵诗歌分享会。这一天是圆满的日子,爱的日子,也是诗人的日子。大约有两百名诗人及诗歌爱好者,一起来到杜甫草堂博物馆的仰止堂,诵读了我的二十首现代诗作。仰止堂这个名字,与当时的情景非常契合:我们来到这儿,是向诗圣杜甫仰望和致敬的。

当年在仰止堂举行的向以鲜诗歌分享会(刘海韵 摄)

  2019夏天,在四川大学出版社编辑舒星女士的主持下,我与出版社签订了写作《杜甫评传》的合同。一直想写一写心中的杜甫,苦于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这下好了,终于有机会来写一写我的杜甫。

  正当我着手写作的时候,一场没有任何征兆的灾难悄然降临:新冠病毒闪电般席卷了人类,我的写作亦因这场病毒风暴而猝然停止。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只好蛰居丈人山下,从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中途又经历严重的目疾,真的很绝望。我完全理解杜甫所说的那种“老年花似雾中看”的痛苦,很担心这本《杜甫评传》可能会中途而废。还好,后来得到了较好的医治,国内疫情也控制下来,使我在仲夏时节可以重新投入激情的写作之中。这期间,不断得到舒星女士的问候和鼓励,如果没有她的支持,可能就不会有这部《杜甫评传》的问世。

向以鲜《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

  写作之中,我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这是我在写作其他著述时从未有过的。原因在于我太喜欢杜甫,生怕写不好对不起自己的喜欢。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我面前,横亘着几座大山:冯至的《杜甫传》、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洪业的《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朱东润的《杜甫叙论》、陈贻焮的《杜甫评传》。还有闻一多、刘文典、岑仲勉、吉川幸次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和叶嘉莹等人的杜甫研究。在这些大师面前,晚生还要去置上一喙,实在有些自不量力啊!

  说起来,上面这些大师级人物,其中好几位多多少少还与我有点儿关联。闻一多和朱东润是我研究生导师王达津教授的授业恩师之一。有一次在网上与朱东润高足复旦大学教授陈尚君谈及这一渊源时,陈尚君开玩笑说,他算得上是我的师叔,论辈分也确实如此。大三时,洪业的侄女、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的洪范到西师来做了一场访美的学术报告,报告在西师的大操场上举行,人山人海,简直像是在举行盛大的典礼一样。在那场报告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哈佛燕京学社,第一次知道了“引得”这种先进的文献典籍整理方式,第一次知道了洪业(煨莲)的名字,并且立即从图书馆借回“杜诗引得”。知道吉川幸次郎的事是后来到了天津南开大学的次年,中文系请来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兴膳宏先生做短期学术交流,兴膳宏是吉川幸次郎的爱徒,自然会常常提及他的导师吉川幸次郎。

  在大师林立的杜甫研究面前,我还得硬着头皮写下去,慢慢地,总算找到了一点儿自信心。随着写作的不断深入,这种自信心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让我产生了几分傲视的幻觉。回过头来看,这些前辈大师的学问当然比我好,但不一定有我这么喜欢杜甫;就算有我这样喜欢,他们也没有我这样幸运,因为我能站在他们的肩头之上,我能从他们的杜甫研究中汲取精华和能量,从而淬炼出属于我的杜甫之血与火。 

  杜甫在《偶题》中写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于我而言有没有“声名”并不重要,只要不“浪垂”即足慰我心。丈人峰下,我再一次想到了当年杜甫登临时的情景,如果能顺着丈人峰的云朵不断向上攀升,那该有多好!杜甫在《江边星月二首》其一中说:“天河元自白,江浦向来澄。映物连珠断,缘空一镜升。”本以为我与杜甫早已结下前世今生的缘分,突然觉得一片空茫和苍白。银河本来就是洁白的,江水本来就是透明的,倒映其间的星辰像一些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开来,明月却像一面空空荡荡的镜子,越升越高,越升越远。

  “缘空一镜升”:我与杜甫的缘分,真的空了吗?那缘,是攀缘,也是缘分;那空,是苍穹,也是没有止境的虚无。

  我要特别感谢西南民族大学王玮教授,在她温婉的引领和努力下,107岁的蜀中人瑞作家马识途老先生,封笔一年后,毅然为本书惠赐墨宝,真正稀罕的茶年墨宝——这可能是迄今为止中文书籍中最高龄者的一次题名——我知道,这不是说这本书写得有多好,而是全拜诗圣杜甫之赐!(本文有删节)

  作者简介: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成都商报》原《诗歌集结号》导师。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诗歌报》首届探索诗特等奖、天铎诗歌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李白杯诗歌奖等。作品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

  编辑 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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