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握瑜生
三十年前，导演陈英雄以一部《青木瓜之味》技惊四座，片中那道凉拌木瓜丝让无数影迷念念不忘。
他懂得吃食，从求学到定居，几十年的旅法经历也让这位东方面孔更懂法国，《法式火锅》（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就此应运而生。
凭借此片，陈英雄重返阔别已久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拿下了自己的第一座戛纳最佳导演奖杯。
影片改编自作家、美食家马塞尔·鲁夫（Marcel Rouff）1924年出版的虚构小说《多丹·布凡特的生活与激情、美食》（The Life and the Passion of Dodin-Bouffant, Gourmet）。
它被视为这位“美食王子”整个写作中最为重要的作品，尤其是书中对一道法国传统菜肴的描绘几乎使其附上了神话般的色彩，即“法式火锅”（Pot -au-feu）。
区别于中式火锅（hotpot），法式火锅的餐桌呈现方式更近似于一种煮肉杂烩的汤锅，汤中煮有肉和蔬菜，《拉鲁斯百科全书》中将这道传统的法国菜列为“我们美食的基础”。它最早是平民百姓的独特菜肴，在18世纪以后深受资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喜爱，曾启发了许多现代法国菜的烹制。
影片简化了原著小说中对美食家丰富人生经历的长篇叙写，而是聚焦美食家多丹与他的御用厨师欧仁妮的爱恋、日常生活，以及他们的婚姻与别离，以删繁就简的方式来呈现一个以美食为纽带的情感故事。
1889年，法国的一处乡村庄园中，美食家多丹与厨师欧仁妮为他们的朋友们准备了一顿精美的饭菜。这就他们的日常生活：定期聚会、谈话、享受美食。
多丹与欧仁妮在同一屋檐下共事超过二十年，在合作开发新的食谱和菜肴中不断获得乐趣。
甫一开场，导演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对一席法式正餐如何出炉的全过程进行了全景式的捕捉。摄影机与厨师欧仁妮一道在厨房中流动穿梭，大量的食物特写令人目不暇接。
汁水沸滚、油脂流溢，滋滋作响、汤锅热气蒸腾，极致的视听体验加持下呈现了真正意义上“流动的盛宴”。
而被誉为“美食界的拿破仑”的多丹，最初尝试要做一道法式火锅的原因，是为了答谢王子长达八小时的一次宴请。有趣的是，无论是这次旷日持久的大餐还是多丹回请法式火锅的真容，观众都没能从影像中获知，取而代之的是，欧仁妮告知朋友们多丹从王子的宴席返回的那一晚胃口是多么好、多丹为了这顿回请如何精益求精的全过程。
除去那些隆重而精致的飨足，在盛宴以外，影片无疑更加关注美食家与厨师的三餐四季：收获、采摘、烹制小鲜，晚餐后在园中静坐谈天，与那些相互欣赏与相互扶持的朋友们在一起。
他们对待食物的方式是与食物共同生活，就像他们与彼此的共同生活一样。
可好景不长，越来越频繁的意外昏厥使得多丹开始关注到欧仁妮的健康状况，面对医生无法确定病因的判断，欧仁妮坚称自己不需要担心。
又一次病症发作后欧仁妮被迫卧床，而多丹第一次专门为她做了丰盛的一餐，欧仁妮也就此接受了多丹的求婚。
女主人公欧仁妮的病客观上成为了推动她与多丹关系的动因，也赋予了故事全新的走向，与其说这是关乎食物的影像，倒不如说它是关乎爱、等待和时间的。
当厨师与美食家、烹饪者与赏味者的身份调转，注意力的焦点已经从盘中佳肴转移到了爱人的眼眸，抓住了胃肠继而抓住了心，唤醒了欧仁妮与多丹的身体记忆继而接通了精神记忆。
一餐一饭，一人一生，就像在片尾处的闪回中，多丹引用了圣奥古斯丁的话，“幸福就是始终渴望本就拥有的”，烹饪如是，赏味如是，爱人亦如是，这世上本没有永垂不朽。
一次次地推开你的房门，一次次在饥肠辘辘时为你端上餐盘，这就是爱在岁月中持续保有活力的秘诀。
《法式火锅》中的欧仁妮让人不禁想到陈英雄电影中的那些令人难忘女主人公：阿梅（《青木瓜之味》），女（《三轮车夫》），直子（《挪威的森林》），一个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的女人，在她的舞台中是绝对的主角，游刃有余、优雅熟稔；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显示着她的沉静并不缺乏力量。
“我希望我先是作为你的厨师，而后才是你的妻子” ，这正是欧仁妮抛给多丹最后的问题背后的含义，近于友谊的爱恋，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方式延续了他们的惺惺相惜、势均力敌，且并不因爱的出现而消退。
片中的一对“战友”、两位爱人由两位法国国宝级演员伯努瓦·马吉梅尔和朱丽叶·比诺什出演，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这对现实生活中曾经的神仙眷侣，如今在银幕故事里再度相逢。
遗憾的是，就在两位主人公计划结婚的前夕，欧仁妮在睡梦中安静地离世。她的死一度让多丹对生活和食物失去了热情。但最终，在亲手教授小女孩波琳做菜的过程中，多丹重新振作起来，继续他们最爱的事业，并以“欧仁妮”为他创制的一道法式火锅命名。
欧仁妮对多丹说出的那句，“可惜你终究不是诗人，而是美食家”，几乎在顷刻间又将时光倒流回1999年《恋恋红尘》， 但又有谁记得，片中的诗人们（缪塞与乔治桑）同样没能携手走到彼此生命的终点。
或许这就是命运不甘心的撩拨，让他们在爱人的眼睛里匆匆失陷，再戛然话别，那些抵挡不住时间的，终究将被时间冲散。
归有光曾在《项脊轩志》的结尾写得动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在影片的最后段落，多丹用死去爱人的名字为这道火锅命名，是纪念，也是告慰。
《法式火锅》全片少用全景，以中近景镜头为主，并延续了陈英雄对于运动镜头的高精度把握，与平淡而素朴的故事相对的是充满活力、多变的机位选择。这也要归功于摄影指导乔纳森·里克伯格，如多丹与朋友们聚餐时的斜上方俯拍、菜园外景中的推轨镜头与厨房内景中手持跟拍的结合等等。
而片中对于长镜头和断裂性的剪辑、镜头组接的同时采用，为观影提供了强烈的间离效果，这尤其体现在厨房中人物备菜和烹饪的段落，对影像沉浸性的建立和刻意打破带来一种介入与游离并置的复合体验，这让《法式火锅》中的厨房空间质感与角色欧仁妮的性格一样，透出从容不迫但又不乏激情的特征。
令人印象深刻的最后一个镜头中，小女孩波琳和多丹一起走出了厨房，摄影机此时缓慢地完成了一个角度超过180°横摇，如同已经离世了的欧仁妮的“鬼魂”视角，“她”最后一次深情、骄傲地环视着这片曾经独属于她的舞台，款款致意。
在访谈中，陈英雄提到马塞尔·鲁夫的小说之所以引起自己的关注，正是因为这道菜、这个与食物有关的爱的故事，勾起了他童年时观看母亲为家中操持一桌饭菜，以及自己和妻子多年来共同下厨做菜的诸多往事的回忆。
影片的法文原名以小说的标题为题，英文名则定为“The Taste of Things”（事物的味道），而没有选择“The Taste of foods”(食物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影片试图抵达的终极价值：不仅是食物，一切人生之味，包括爱在内，都少不了经历时间的熨烫、需要时间去反复品尝。
在这个意义上，就像莫泊桑在名篇《项链》中发出的感叹，法式火锅是“一道如此完美的菜” ，而它的“完美”绝不单单是食物本身便可足具的，那是鸟的鸣叫、牛羊的低吟、锅具的磕碰、刀叉的摩擦，与匠心和灵感重奏交叠的乐章，最后，还要将内心的平静与诚挚通通寻回，共赴一阙幕落时马斯奈的《冥想曲》，有关爱的冥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