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陌
很显然，导演斯蒂文·泽里安不喜欢1999年马特·达蒙版本的《天才雷普利》，所以把这个著名的犯罪故事用8集连续剧彻底重拍了一次。
所谓彻底，是指他完全否决了好莱坞的拍法。
他没有起用类似年轻时裘·德洛、马特·达蒙这样外形俊美的演员，让故事焦点偏移，也没有让意大利的碧海沙滩抢夺视觉重心。他让镜头聚焦于犯罪本身，起用已经48岁、扮演变态、罪犯得心应手的安德鲁·斯科特当主演，用黑白色调遮盖住意大利闪闪发亮的碧海蓝天，并且让台词尽量简短，镜头成为片中唯一的语言。
可以说，他故意躲开了所有能在社交网络上引爆热度的点，用最电影的方式，拍了一部纯粹的悬疑剧——《雷普利》。
纽约街头小混混雷普利，靠行骗为生。机缘巧合，他被一位富翁误认作他儿子迪基的故交，于是受雇去意大利劝说迪基回家。迪基是雷普利的对立面，天真、富有，身上有着被过度满足的人常见的倦怠感。他没有成为画家的天赋，却一直用它做借口躲避责任，即便妈妈患上白血病，也拒绝回家陪伴。
雷普利当然没有能力劝说这样的花花公子回心转意，他甚至在第一次见到迪基和他的生活时，就被迷住了。于是，迅速转变角色，竭尽所能讨迪基欢心，好让自己也过上富裕的生活。
两个贪图享乐的年轻人，因为一时的新鲜感和一方的曲意逢迎，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好景不长，迪基身边的人开始对雷普利不满。雷普利也在朝夕相处中，暴露了自己与上流社会其实格格不入，于是关系开始滑向决裂。一次出海时，雷普利用船桨砸死了迪基，将他弃尸海底。
他从此开始了一连串的瞒天过海的计划：清空迪基在意大利的家，搬到罗马，试图用迪基的名义继续享乐。意外一件一件袭来，他取代迪基的计划被破坏，最后阴差阳错，迪基成了消失的杀人犯，他则回到雷普利的身份，且继承迪基的财产，完成彻头彻尾的冒名顶替。
原著小说里还有续作，雷普利跃入上流社会后，本性难移，继续游走在欺诈与犯罪之间。小说对于雷普利的心理有详尽的描写，99版的重点也在于此，马特·达蒙饰演的雷普利，是被社会与亲情遗弃和欺辱的天才少年，于是他的扭曲与暴戾，有着让人同情的底色。但导演泽里安只用寥寥几笔，就讲完他的动荡，开始浓墨重彩地描述他的犯罪。
泽里安显然相信，比起那些絮絮叨叨的前言，犯罪本身更刻画了雷普利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无论如何，他动手了，还处理了尸体，应对了后续调查并逃之夭夭。
安德鲁·斯科特扮演的雷普利，在犯罪时会恐惧、焦虑、冲动，但更多时候有着一种可怕的镇静，以及掩藏在黑暗波涛之下的兴奋。
1999版《天才雷普利》
2024版《雷普利》这不像99版里马特·达蒙扮演的雷普利，还在冲动的少年期，他杀了迪基之后，蜷缩在迪基的怀中，仿佛他制造死亡不过是为了最终拥有他，谋杀与取代都是爱的另一面。
但这一版的雷普利，已经褪下了对同伴情感的强烈渴求，一旦失望或感知到威胁，便狠绝毒辣。他对所有人都没有关于情感的渴求，芸芸众生在他眼中只是工具，各有各的用处，如果有谁失控，他就出手解决。
他获得迪基财产后在罗马的那段生活，最能说明问题。彼时他刚刚富裕，但自恋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头，他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更胜迪基一筹，于是依据自己的审美买来与迪基风格截然不同的睡袍，在窗口摆上自己的画，在镜中一遍一遍欣赏新的自己，似在嘲弄正在深海里被鱼虫啃噬的迪基：瞧，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冒牌货。
当他杀死前来寻找迪基的弗雷迪，深夜将他运往罗马郊区古道，试图瞒天过海消除犯罪证据时，那深入骨髓又让人害怕的自恋，不断通过镜头中涌动着的战栗与兴奋传递出来，让人恐惧。
这些镜头，几乎都没有台词，全靠演员的身体动作来呈现。但那情绪的张力，已经将观众深深拽入主角极端的情绪世界里。有时仿佛他的同谋，和他一起提心吊胆，心跳飙到140；有时仿佛他拳头下的冤魂，不敢闭眼，怕他欺身靠近。
导演泽里安在剧中，加入了主角与卡拉瓦乔的互动，让这位一生活在挣扎与暴力中的意大利作家，成为雷普利的隐喻，他们都将愤怒宣泄于暴力，也都对美、对绘画，有难以割舍的爱，仿佛那是他们一生中难得的风暴平息时刻。
当雷普利静静伫立在教堂里看着卡拉瓦乔的画时，或许也正在看自己内心的风暴如何聚集，看自己在犯罪之后是否有人们所说的愧疚与悔恨。
剧追到结尾，更觉黑白色调的妙。人一旦被剥去闪闪发亮的外壳，内心的明暗对比，就有种难以言说的荒诞。那些口口声声说爱迪基的人，要么软弱地受雷普利的摆布，放大了迪基性格里软弱浪荡的一面，相信他畏罪自杀；要么利用迪基的新闻，踩在他的死亡上狂欢，为自己换取更多关注与利益。
当阳光褪下，明暗尽现，有多少人真的沐浴在洁白的光芒里，又有多少人站在暗影里徘徊偷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