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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岁的张艺谋,和他的一封情书

70岁的张艺谋,和他的一封情书
2020年12月02日 21:48 新浪网 作者 十点电影

  张艺谋有一个梦,做了几十年。

  他走进会议室,戴着鸭舌帽,身上罩着蓬松的羽绒服,看起来依然精瘦。手里捧一杯绿茶,助手送上一壶深到发黑的咖啡——都是拿来提神的,将将够让他掉进一秒钟的梦里。

  对他来说,这个梦跟看电影有关。

  2018年1月,在写给编剧邹静之的信里,他讲起这个“心心念念好多年”的故事。

  故事是关于三个小人物的残缺命运。

  从劳改场逃出来的张九声(张译饰)只为了看《新闻简报》里有女儿的那一秒钟镜头;为了保护弟弟,拼命想找到12米废胶片的姐姐刘闺女(刘浩存饰);人前风光,儿子却因为喝了胶片清洗液变得痴傻的电影放映员范电影(范伟饰)

  在《一秒钟》幕后纪录片里,张艺谋坦言,自己拍电影以来,“从来随缘,朝思暮想的东西不多”。而这些人的故事,是为数不多的执念。

  也许,在他的青春记忆里,他曾无数跟张九声、刘闺女、范电影打过照面。以至于有网友说,《一秒钟》是张艺谋的自传式电影,他完全赞同,“这是一种怀旧,是对我青春记忆的联想”

  2012年,中国电影院线中的数字放映机超过九成。

  2016年,上海电影技术厂关闭了国内最后一条胶片生产线。

  “胶片时代已经终结了”,张艺谋喝了口茶。这句断言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出现。如果再去看电影的幕后纪录片,这句话甚至如同闹钟,总是隔几分钟就响起一次,声声催促他赶紧开机拍摄。

  在2018年初,张艺谋给演员张译写了封信,信里面说,“关于电影的故事,想了几十年,现在不想等了”。

  其实早在2007年,张艺谋就为戛纳电影节60周年拍过一个3分钟的短片《看电影》。邹静之在接受“一条”采访时说,当时大家都把这个题材当做是“压箱底的宝石”,可几年过去,胶片时代不再,“宝石变成石头子了”。

  “我就怕出现这种情况,总觉得很多事还有机会,可突然就没有了”,这是张艺谋第一次露出接近担忧的表情,“干脆不等了,赶紧拍就完了”。

  《一秒钟》可以说是张艺谋写给胶片电影的一封情书。硬气的西北汉子浪漫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会把一辈子的热爱堆满敦煌无边际的沙漠,再用两格胶片道一声告别。

  2018年7月10日,《一秒钟》在敦煌野沙漠开机。

  这并非是个绝佳的时机。这一年,68岁的张艺谋正同时推进9个项目。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就得换个思维,但他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

  邹静之曾听导演何群讲过一个段子。在拍《黄土地》时,某天晚上塬上出现一个飞碟,众人四散,只有张艺谋不见了半个小时。等飞碟消失,他才出现。从那以后,张艺谋就像变了个人,始终精力旺盛,二三十年保持人不变样

  作为《一秒钟》的编剧,他在这次合作中愈发相信这个传说。

  在剧本讨论会上,邹静之和文学策划周晓枫更多时候是安静观看张艺谋的临场表演。讲到动情处,他会“腾”一下站起,随手拿起手边的物件当道具,排演台词、动作。

  有一次,他撕了一个纸条,边向邹静之讲如何冲洗弄脏的胶片,边左右手来回摇摆,幅度轻巧,力道适中,就像手里拿着的真是易碎的胶片。这个情节后来成了电影中场面最大的一出重头戏

  胶片在运送途中被拖行几里地,严重损坏。为了看上电影,放映员范电影发动众人抢救胶片。各家各户拿来床单托起卷成一长串的胶片,支起大锅烧蒸馏水冲洗胶片,小心擦拭,再以扇子轻轻吹干胶片。

  “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经历”,张艺谋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摆弄胶片的时光。那时的他还没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只是陕西咸阳市棉纺八厂的一个工人。

  他至今记得自己是如何洗胶片、冲胶片、配药水,胶片有印痕怎么处理,甚至连胶片盒上用什么颜色的胶布这种细节都有所讲究。

  在电影筹备阶段,他还翻出了1982年自己为电影《白杨树下》做的胶片测试报告。

  为了复刻那个年代,他还专门叫回了跟自己共同走过胶片时代的老班底,其中就有《红高粱》的剪辑师杜媛、合作40年的录音指导陶经、相识20年的赵小丁……

  一群人聊起彼此的胶片记忆,聊着聊着就钻进了电影里。

  电影里有一段范电影在面馆从张九声手里抢过胶片,现场确认是哪部片子的情节。范伟不懂该怎么拉胶片,就是杜媛手把手教他的。

  怎么开片盒,抖一抖手套,如何抓住片芯,怎么拉片才能不划伤胶片,处处有门道。

  齿轮转动的声音、镜头灯的一明一灭、幕布前漂浮在空气里的闪光灰尘、抱着板凳抢座位的观众、跨在高粱上的年轻小伙,构成了张艺谋心心念念的全部。

  他说,“中国导演也许只有我有这样独特的跟胶片电影有关的个人经历,年轻导演已经完全没有与胶片有密切接触”。

  当电影人决定要拍一部关于“看电影”的电影来献给自己的青春,谁能喊出那声“开机”?

  在广袤的敦煌沙漠里,简易搭建的帐篷里,裹着面巾、压低鸭舌帽檐的张艺谋只露出一双锋利的眼睛。他直直盯着镜头,“开始”。声音拖得很长,挟着沙卷着风,传到很远。

  “我可以说,全世界未必每一个导演都能拍这样的故事”,他说,带有某种隐秘的骄傲。正如他后来在直播间所说的:

  “我首先拍出我的爱。是不是你的爱我不知道,但我要把我的爱做足”。

  70岁的张艺谋决定写下这封有青春密语的情书。

  摄影机一旦开启,片场就会响起胶片转动的哗啦声响。

  这种声音,张艺谋很熟悉,也相当享受,“就像汽车车迷听到好车打火,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加足马力,他便能不知疲倦往前冲。

  张译记得,在敦煌看景时,68岁的张艺谋“如履平地,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也没有喘”。在拍摄期间,他常常两三点睡觉,一想到电影又睡不着。

  不到5点,把助理叫起来,打印修改好的剧本。有导演做示范,那段时间张译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在意志力上去和一个68岁的人拼”。

  “我其实是中国电影里面比较忙的一个人”,杯子里的茶已见底,他压了一下咖啡滤压壶,倒出一杯深褐的咖啡。

  如今每天只要有时间,张艺谋都会去居所附近的公园里跑步。裹着面巾,着装轻巧,与每一个晨起锻炼的老人擦肩而过,没人认出这是导演张艺谋。

  拍摄了46天,《一秒钟》在9月6日杀青。随后,张艺谋又紧锣密鼓扎进电影,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是在拍电影,就是在去拍电影的路上”

  他先后拍了谍战片《悬崖之上》、犯罪片《坚如磐石》,下个月关于抗美援朝时期狙击手的《最冷的枪》也将要开拍。就在采访后的一两天,他还要去看望已经接受十来天军训的演员。

  “我这种人就是闲不住”,他说,“人要忙,脑子一直在滚动,要坚持做你喜欢做的事,要逼自己不断地想”。

  2018年,张艺谋的文学策划周晓枫在接受《人物》采访时曾开玩笑说,跟着张艺谋干活,相当于接受某种程度的劳动教养,“或什么苦都能吃,举重若轻;或因工致残,生活不能自理”。

  但他一定是撑到最后的那个。

  在团队眼中,张艺谋就是那个“特别能扛事”的人,“只要我在,他们觉得什么问题最后肯定都能想到办法”。

  《张艺谋的作业》这本书的作者方希说,张艺谋“是一个比较像变色龙的老虎”。他有着老虎一样的旺盛精力和领导力,同时也像变色龙那样可以适应不同环境。

  作为一个导演,他不光是提出天马行空的想法。对他而言,空中楼阁是华而不实的,“任何东西都要落地,要讲完成度”。

  为了最终完成,他时而妥协,往往坚持。在几十年的打磨里,西北汉子的硬气化刚为韧。他坦然结束,要做出一个完美作品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有真正心动的瞬间就弥足珍贵”。

  《一秒钟》里就有很多让他感到生动的瞬间。

  观众在入夜的礼堂看《英雄儿女》,大家会跟着电影一起唱歌;号称从不出错的范电影也有翻车现场,放映机打开,亮光一闪,浓烟四起,胶片烧毁;还有刘闺女在沙漠上挥舞着胶片灯罩送别张译。

  比记忆中的共鸣更动人的是人的命运。深谙人性复杂的张艺谋很少会将人、情感一刀切好与坏、积极与消极。

  在《一秒钟》里,“不刻意去评判那个时代,严格意义上没有所谓的反派”。

  劳改犯张九声可以为了见一面电影中的女儿跋涉沙漠;对跟自己作对的刘闺女保有同情;顽劣的刘闺女为了弟弟可以做任何事;

  受人追捧的放映员范电影也有家庭破裂的苦涩;在向保卫科告密张九声的行踪后,范电影还是冒险剪下了两格胶片送给他作为留念。

  张艺谋在电影里平衡着笑点与泪点,“有点《活着》的意思,也有点冷幽默”。有着贫瘠年代看电影的兴奋和满足,也有两格胶片被掩埋沙漠的遗憾。

  “人生总会有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他说。不过正如他一直表现出来的抖擞那样,张艺谋补充,在与过往一次次的郑重告别之后,“永远要用更大的热情拥抱明天”。

  (这部电影)可以说是回归到六七十年代,我们成长的时代”,张艺谋并不否认这是他在创作风格上的回归。

  出走大半生,想回到青春年代,他还是首先选择了自己熟悉的西北。在方圆几里不见人的沙漠上,更能感受到人的渺小和追寻的勇气。

  在电影里,张艺谋自己写词,请来青海的老艺人吟唱,唱绵延的长城、蜿蜒的黄河、归家的人。人声淡淡飘散在沙尘里,有超脱时空的自由。

  为了尽可能真实,电影团队专门找到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在1975年摄制的第二、第三期《新闻简报》。而张九声女儿在粮店出镜那段则是他们拍摄的。

  拍摄完之后,他们发现中国大陆已经没办法冲印胶片,特地送到台湾冲印,再进行做旧镶嵌。

  赵小丁在幕后纪录片里说,那时候大家都说“电影是一个白日梦”。真实之上,张艺谋也能在《一秒钟》里尽情做梦。

  人群散去,范电影为张九声设立专场,只播放有他女儿的那一秒镜头。为了让张九声看个过瘾,范电影制作了一个横贯播放室的“大循环”。

  这个奇异的操作就来自张艺谋的异想天开。他记得当年胶片“秃噜”之后,就是这样盘胶片的。“秃噜,是个动词、音响词,一千尺一本的胶片本来压得紧紧的,乱了就跟毛线团似的”,他特别解释。整理胶片时,就要有很多错综复杂的“片路”。

  原本片路是在地上盘的,为了视觉效果,他想象胶片在屋里挂得满天满地,“跟粉条厂一样才有意思”。

  张译就像只鸵鸟一样,把脖子从放映室的小窗探出去,看那不断循环的一秒钟镜头。这对他来说,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观影体验。

  说起对胶片电影的记忆,张译首先想到的是10岁那年,走到幕布后头看电影,当时放映的正是张艺谋的处女座《红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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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艺谋也曾跑到荧幕后面看电影。

  “那时候连杀人犯都不敢耽误大家看电影”,在某次剧本讨论会上他这样说,“在物质和精神比较匮乏的年代,看电影就是一个狂欢,就是一个梦”。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秒钟》里台下观众当中的那一个,“(那时)正是年轻,很像电影院打架那帮小子”,而荧幕上放的或许是那部关于芭蕾舞的《红菱艳》。

  他对那双红舞鞋到底去向何处始终念念不忘,又或许是1978年北电开学典礼上那部有着香车美女和海滩的法国版007电影。

  聊起《一秒钟》,张艺谋还提到了经典电影《天堂电影院》。

  多年后回到意大利南部故乡的导演多多有一句经典台词:

  “我一直害怕回来,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更坚强了,我已经忘掉了很多事情,结果我发现我只是回到原点,仿佛从没有离开过,但我看看四周,却什么都认不出来。”

  在张艺谋工作室的进门处角落里,放着两台老式电影放映机。

  瘦且高,泛出沉默的青色。

  时隔十几年,张艺谋或许也回到了那个原点。

  无论四周如何变化,这两台放映机恰似路标。

  在这里,他又可以做那个青春年代的“白日梦”,哪怕仅有一秒钟。

  参考资料:

  1.《纪录片》

  2.一条《被恶意贬低30年,这一次请放过他》

  3.人物《张艺谋:一只比较像变色龙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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