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小本本
1981 年,电子乐先驱乐队 Kraftwerk(发电站)第一次从德国到日本参加演出,在休息室遇到了来打招呼的坂本龙一、细野晴臣和高桥幸宏。那时后三者组成的 YMO 乐队风头正劲,而整个日本,经济繁盛,社会也洋溢着一种上升的眩晕感。承载社会议题和人生苦闷的六七十年代民谣已从咖啡厅里退出,融合都市文化和未来主义的 City Pop 回荡街头。YMO 在伦敦和洛杉矶办演出,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的时装在巴黎首展,他们呈现的既是个人化的艺术创作,也是时代气候和日本形象——就像功能先进、造型现代的汽车和家电,当时刚取代钢铁和小商品,成为新的“日本出口”。
实际见到 Kraftwerk 成员后,YMO 的几位却是略有失望。日本小伙子们也做 Techno Pop,奉 Kraftwerk 为前辈,“甚至幻想他们可能其实是赛博人”。结果呢,德国人穿着土气的宽松灰色外套,看起来真的就像发电站工人——要知道,三年前发行专辑 Thousands Knives(《千刀》)时,坂本龙一就在高桥幸宏的建议下穿上一身阿玛尼,换掉了牛仔裤。带他们去六本木的“玉椿”,东京最时髦的新浪潮风格迪斯科舞厅,德国人也不过跳着机械的舞步,试图和女孩调情。
“什么呀,不就是普通的大叔吗!”在自传《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坂本龙一这样回忆当时的心情。
而“什么呀,不就是普通的大叔吗!”,也是我阅读这部自传时,偶尔升起的想法。
2022 年 2 月起,在接受了 20 小时直肠癌大手术的一年后,坂本龙一开始接受采访,内容以自述形式连载于日本的《新潮》杂志。那时他刚过完 70 岁生日,而全文的第一句,便是生死之叹:“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在自述中,坂本龙一谈与癌共生的经历,谈十几年来的音乐工作,也谈去北极圈的旅行、和日本社会活动家打交道的故事,参与的环保、反核等社会活动。今年 1 月,最后一回连载刊出。3 月 28 日凌晨,坂本龙一在东京一家医院因病逝世。6 月,《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结集出版时,附录中选入了他为葬礼而准备的一份歌单。
知晓时日无多,有意识地进行记录和总结——这是这部自传成形的动力之一,但阅读过程中,扑面而来的却常是幽默感和生活气息。做完手术出现谵妄现象,坂本龙一谈到自己误以为身处首尔,“一定是最近几年韩剧看太多了”,用尽所会的韩语词汇和护士沟通,脑子里还循环播放过“大家围起来,竹本钢琴~”的广告曲和配套舞蹈。在美国医院接受治疗,他留意的是这里空调开到 16 度,“和红酒柜的温度相差无几啊!”患者也大口喝着可乐和咖啡,“如果我在那里住院,一定是要吃汉堡的。”
如果这些还能说成是笑对生死,暴露“缺点”的那些表述,读起来就更有“普通的大叔”感。大学时他会赖着同学请客,“反正那时候,一碗猪排饭也只要 90 日元嘛”;参加过“全共斗”、一直对天皇制度持批评态度,近 60 岁时见到美智子皇后,却会紧张到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更不要提,那些偶尔谈及的,年轻时对金钱和异性的轻浮态度。
事实上,读完《音乐即自由》(2009)和《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两部坂本龙一的自述体自传,那个优雅、高贵的“教授”“大师”形象很容易被解构。少年时自比德彪西再世,更像是书香门第公子的自矜,而直到暮年,坂本龙一还是会在自述中提及作为商人的成功的外公及其与前任日本首相的一点儿交情。YMO 鼎盛时期,艺术家的偶像身份中除了商业包装,大抵还包含了层层的“自我包装”,追求名利和女人同样是这段时间的主题之一。对于社会问题,他生发的一些想法也未免都经得住考证。
然而,正因这些“包装”是经坂本龙一本人之口拆开,“大师”的人性一面得以与其成就和影响交相成趣,而非构成矛盾的张力。黏合二者的,正是“普通的大叔”的真实感与生命力。
无论是哲思的流淌,还是参与社会活动的热情,坂本龙一的方式都是艺术家的,而非学者或政客的。跟随书中讲述,我们看到他在“左翼”社会活动中全情投入,见到皇室成员会吓得紧张,还和“右翼”学者交朋友、饶有兴趣地与之谈论日本民族国家的起源。生物学教授关于“自然”和“逻辑”的发言会让他思考音乐的关系,从而将纽约街头的石头和京都夏季的蝉鸣录进专辑;被海啸淹过的钢琴也被他带回了家,成为音乐作品和装置艺术的一部分。他在自传中最后留下的那句“艺术千秋,人生朝露”,也因此不止可以被解读为二者的寿命比对——一滴滴鲜活又短暂的露水构成了千万个秋天,生命固然有限,但正是那些潮涨潮落中迸发的能量,塑造了川流沟壑,赋予我们聆听到的海浪和山风。
通过邮件,北方公园采访了坂本龙一这两部自传的采访者铃木正文,他也是日本著名媒体人、坂本龙一生前的朋友。“自由”和“意志”——概括坂本龙一遗产时,他使用了这么两个词汇。

[日]坂本龙一著,白荷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
以下为部分采访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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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的创作离《音乐即自由》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起因也是坂本龙一的患病。在做这一系列访谈的过程中,他的状态、表达与《音乐即自由》时相比,有什么区别吗?
铃木正文:2009 年,《音乐即自由》出版时坂本龙一先生是 57 岁,那时他没有患上任何疾病。当时他母亲还健在,日本大地震和福岛第一核电站泄露事件也还没有发生。2014 年,他被诊断出患有口咽癌,2020 年又发现自己患有直肠癌。
所以从 2009 年到 2022 年夏天他经历了很多,他的第二部自传开始在文学杂志《新潮》上连载时,坂本龙一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与前作相比,坂本龙一先生在这些年经历了自身和世界发生的重大变化,我认为这就是《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与《音乐即自由》最大的不同。
在开始的采访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处境越是艰难,包括他的健康越是受到威胁,他的精神反而越积极,头脑就越清晰。或者说,他的思想一直都是清晰的。
北方公园:书中即使是谈到癌症治疗过程,坂本龙一也会说自己手术后说韩语的谵妄现象,或是被迫听一位医生的母亲挑选的音乐,让人读来感觉很轻松。这样的幽默感,他在访谈过程中,或是你们其他交流中,常常会表现吗?
铃木正文:坂本先生谈及最困难和最痛苦时的事,与他谈及最快乐、最热衷于创作的时候一样,他总是不忘加上一些幽默的表达。我相信这表明他始终客观地看待自己和生活。
北方公园:目睹他病情日益加重的状况,以及在这个状况下依然工作,你个人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铃木正文:我认为坂本龙一先生本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工作,这就是为什么无论他的健康状况多么糟糕,他都没有停止过工作的原因。
北方公园:你和坂本龙一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出生长大、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运动,以及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高速增长的一代日本人。在两部自传中,能看出这些时代背景对坂本龙一的影响,他也说到一些对当下日本社会和年轻人的“失望”。你觉得,你和坂本龙一这一代日本人,有哪些共同的特质?这些特质是如何反映在坂本龙一的性格和人生中的?你们在聊天时,会有“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的感慨吗?
铃木正文:坂本龙一先生和我的共同点是,我们出生在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年代,从小就面对着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以及战争留下的漫长的阴影。
因此,我感觉我们这一代一直在继续反抗对人类的自由的压制,这种压制也是战争和法西斯主义的根源。作为在战后民主时代中成长的一代人,我相信这是一代人的使命。
坂本龙一先生通过他的音乐和各种社会文化活动,证明了人类永远可以“自由”,并以此帮助为“自由”而努力奋斗的人们。
如果我们仍处于需要继续寻求自由的时代的话(我相信确实如此),那么我们就不能有“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的感觉。当然,我相信坂本先生直到最后也没有这种感觉。
北方公园:坂本龙一、高桥幸宏都在今年离世。回头看,你和 YMO 乐队这一代日本人,给日本、世界,留下了哪些重要的东西?
铃木正文:我是与坂本龙一先生、高桥幸宏先生同辈的日本人之一。我相信他们留下的重要的东西之一就是“面对世界的意志比什么都重要”,也可以说是“改变世界的意愿”。
北方公园:《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中,坂本龙一会承认自己年轻时“忙于追求金钱和女人”、生活“轻浮”、给一些身边的人造成过伤害。谈到这些话题时,他的状态是什么样的?随着年纪增长,他对自己过往经历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铃木正文:我想,坂本龙一先生所达到的深刻思想和艺术境界,与他年轻时的“轻率”行动和思想不无联系。因为“轻率”是打开通往深刻的大门。“追求金钱和女人”可能是“轻率”的,“伤害身边的人”也可能是“轻率”的。然而,“追求金钱和女人”以及“伤害周围的人”这种“轻率”,恰好为回答“人到底是什么”这一重要问题开辟了道路。因为即使是最深刻的思想和艺术,都与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是围绕着人类最“轻率”的行为展开的。
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轻率”。过去,“轻率”的人们犯过各种错误,其中包括引发战争。在这些“轻率”的事情中,通过克服能克服的东西,我们必将创造人类这一物种的“未来”。我相信坂本龙一先生通过年轻时的“轻率”培养起自己的思想和艺术,并接受了上天赋予他的生命形态。
北方公园:坂本龙一也以对各类社会运动的参与而闻名。你们在访谈之外的私人交流时,他也会谈到这些社会议题吗?他在私下里,还会谈论些什么?
铃木正文:在采访之外,我和坂本先生的私下谈话大多是关于反战、反核、环保等社会运动,以及交流对日本和世界政治、文化、哲学、历史等方面的看法。当然,我们也会很快乐地聊饮食和自己喜爱的东西等。
北方公园:对于大部分日本人来说,“坂本龙一”意味着什么?他们怎么评价他的音乐和艺术?书中提到,日本的艺人很少参与政治议题的讨论,在日本他的一些反核电的言论也遭到争议。那么,日本社会又是怎么评价他的这些社会活动?
铃木正文:我对自己是否属于大多数日本人有些怀疑,但我相信,即使不是大多数,也有相当一部分“日本人”将坂本龙一视为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和思想家。对于他在世界流行文化中的作用,即使是平时对他的艺术、社会和政治活动不感兴趣的“日本人”,聊起他也可能有一定的民族自豪感。
人们通常认为,许多日本名人和艺术家似乎确实不“参与”时政讨论,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因为,许多日本名人和艺术家以不反对(不表示反对)政治的形式“参与”时政讨论,这是日本和世界其他地区的现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以一种非常“高明”的方式,即一种不被注意的方式参与“时政讨论”。许多日本名人和艺术家不仅没有对坂本先生的“反核言论”表现出积极支持,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还发表嘲讽或愤世嫉俗的言论,我认为这是他们积极参与政治的表现。坂本龙一先生的“社会活动”包含许多重要的主题,对于年轻一代的未来有重要意义。今后,我相信坂本先生的“社会活动”应该被更多的人继承和发扬。
北方公园:请再为我们分享一两件,与坂本龙一相处过程中,您觉得特别印象深刻,或者特别能代表他的性格的事情吧。
铃木正文: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见面,进行有关《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的采访。有一次,我们见面时,他看上去精神不错,我就无意中说了一句:“您最近好吗?” 然后,坂本先生回答说:“对病人没有‘好’这一说吧?”我认为他说得完全正确,他无时无刻都是如此幽默。
北方公园:你最后买了代后记里提到的,镶嵌着月相的腕表吗?
铃木正文:我还没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找到一枚 1952 年左右制造的月相腕表,那一年正是坂本先生出生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