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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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沉默的真相》与《最美XXX》先后开播。
《最美》根据真人真事改编，主角是那些在抗击新冠中做出巨大牺牲和贡献的平凡英雄们，显然先天有着巨大的现实感染力。《沉默》则完全虚构，讲的是几个小人物与恶势力集团抗争，还社会以真相、还法律以正义的故事，听着有一股可疑的虚假感和圣母心。
在《沉默的真相》的结局里，不白之冤得以昭雪，亡魂得以被告慰
然而事实刚好相反，虚构的《沉默》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其中的人性是真的，它在还原现实的复杂、人性的层次、道德的困境上做得可圈可点；而真实的《最美》最后呈现的结果看起来无比虚假，因为它在同时篡改甚而背叛救助者、奉献者和受害者的真相，转移此类严肃叙事的矛盾核心，把生与死的对抗家常化、婆媳化。
为什么会这样？《沉默的真相》是网络独播，《最美XXX》则在央视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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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电视剧，网剧里是一个世界，电视台里是另一个世界。
电视台是国有的、官办的，承担的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任务。当然，与之互为因果的是其受众市场更下沉，主流观众年龄更大，对内容的接受度更保守。
而BAT旗下的网络平台是商业的、民间的，所服务的受众群更年轻，于是这里有着更“宽松”的内容生产、传播及审查环境。所以，上星剧里，多是北上广深的家长里短，而网剧里，多是“看不见的城市”里的阴邪罪恶。
发生在架空城市里的《沉默的真相》却暴露了权钱交易之下真实的黑暗深渊
——一旦国产剧飞奔在类型化、市场化的路上，它们就很难不去虚构地名，把故事架空在一个不存在之地：《白夜追凶》：津港市；《法医秦明》：龙番市；《隐秘的角落》：宁州市；《无证之罪》：哈松市；《沉默的真相》：江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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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不存在不可怕，真相不存在才可怕。
《沉默的真相》犯罪悬疑，讲的是罪与罚。
《最美XXX》集体抗疫，讲的是生与死。
罪与罚之间，见人性；
生与死之间，见人生。
而人性和人生，构成了大部分的文艺。
不过因为《最美XXX》给故事加了一层无菌滤镜，这层滤镜杀灭了人性中的病菌，甚至还杀灭了新冠病毒，所谓现实也就荡然无存，观众看不到真相的恐怖，只看得到婆婆妈妈。《沉默的真相》正好相反，它有一个无菌的内核——宛若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理想主义，但其镜头却在极力包容它所能涉及的有关罪与罚的一切不洁，因而呈现了真实的人性，同时具有了雷鸣般的现实质感。
《沉默》中三位理想主义者为了心中的正义与当权者的死磕令人动容
这批罪案剧集都有这样的品质，《隐秘的角落》罕有地开始审视本该天真无邪的孩童身上那种说不清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育的邪恶；《摩天大楼》用宛如钝刀割肉的残忍过程和毫无复仇快感的仓猝宣判，隐晦却有力地剑指司法体系的无能和局限；而《沉默的真相》以悍勇的力道，精确又残忍地把为了维护司法公正所要付出的代价量化给我们看，这个代价的顶点就是我们在镜头前直视一个人的自杀，而且是为了别人。
这些都是一种极少在国产剧中被呈现过的悲怆感，既根植于现实的根茎深处，又同时绽放在现实的枝头。它让我们看到了一束来自现实深渊的真实可信的理想主义光芒，是罗曼·罗兰所指的真正的英雄主义。
然而，在国产剧近些年的大环境中，《真相》稀少，《最美》横行，打开电视，随便选一个频道，你能看到的都是最美的兄弟姐妹。
近期几部犯罪类型的网剧都不同程度地展现了真实事件里的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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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必须承认，这些话题之作的问题依然很大。观众们对《沉默的真相》《隐秘的角落》《摩天大楼》的称赞有加，其实在于它们太稀缺，以至于得到了不少的加分。
实际上，它们在像现实靠拢的同时，仍离现实还有不小的距离。但更重要的是，尽管《隐秘》《摩天》《沉默》都在竭力塑造一种现实的“不洁感”，但以结果来看，还是太“干净”了。
国产剧很少能把核心信息和日常现实碎片搅拌得均匀，其结果就是，这些剧的具体戏份既显得刻意直白，少有回味空间，还显得虚假笨拙。创作者不重视潜文本，影像本身该有的多义性每每荡然无存。正如影评人赛人的总结：“中国电视剧的叙事、抒情、表意三折之间处于分裂状态，一段镜头只承担单个独立功能，导致观众都成了只能对着画面做同一种反应的单向思维动物。”
典型如《摩天大楼》，尽管它的议题设置（家庭暴力、精神控制、针对未成年人的性犯罪等），现实关照极强，但呈现上，它只有戏剧，没有日常，观众在潜意识里无法切身感受并相信它们和现实的血肉联系。
由于缺乏更为真诚的细节，涉及众多热门议题的《摩天大楼》难免有靠堆砌鸡汤讨好观众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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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剧之所以会形成如今这般“真相”稀缺的现状，根本原因在于，我们有一个长期以来形成的，自洽封闭且难以打破的假大空生态。
从供给（创作者）到监管（审查者）到接收（消费者），全都难辞其咎。审查者在2012年之后，设立的各种红线的越来越多。话语权掌控者与主流消费者之间的年龄鸿沟、审美分野、需求差异，以及最重要的政治指针的偏移，是《最美XXX》这样的假大空货色招摇过市的直接原因。对那些制定规则的人来说，影视不是文艺，不是消遣，而只是歌功颂德的号角，是粉饰太平的油漆，是驭民抚民的利器。
而更多的影视生产者，他们一方面被官方规训，一方面又轻视观众，每每表现出一种嫖客心态，既消费他们，又鄙夷他们。现实题材对于某些投机分子而言，只是一种可供剥削利用的东西，所以他们的作品也就必然呈现出标签化的态势。《三十而已》《摩天大楼》《最美XXX》均是典型。
而看似最无辜的观众，其实也并不无辜。观众似乎只能等着被投喂，但其实他们对于作品有着根本的决定权。遗憾的是，摆拍、PS、美颜是近乎全民的热忱，大多数人并不在乎真正的现实，他们非常乐于接收时尚大片和新闻播报，都像是某种功能性文盲，思维已被锁定，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只想不断地通过观看来印证已有的认知。
如果说这三者在量级上形成的是一个金字塔结构的话，那么消费者在下，创作者居中，审查者在上，本来应当彼此对抗、制衡，然而事实却是三者不断媾和，互相强化，恶性循环不休不止，假大空成为了我们所有人共谋并陷入的集体幻觉。
《三十而已》中的女性觉醒也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美丽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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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XXX》正是这种幻觉的显影，它充满了对真实的恐惧，对人性的恐惧，甚至恐惧看到观众们对它真实的评价。
但那些制作者、审查者忘了，只有在污泥中盛开的莲花才是圣雅的，只有在烈焰中煅烧过的灰烬才是洁白的。因此，在他们意识到挣扎两难才是人生，犹豫彷徨才是人性之前，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信念只是一朵假花。
在我们拥有敢于正视现实的勇气，和能够认清现实的能力之前，我们要如何谈论我们看到和经历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慢慢地能在市场化的国产剧里看到真正的百感交集、黑白难辨，看到法律的局限和道德的困境，看到层次越来越丰富微妙的罪与罚、生与死。
从《沉默的真相》到《最美XXX》，我们在国产剧里见证了有关中国社会的双重现实，这两种现实互相抵牾又并行不悖。一种干净光鲜、纤尘不染，一种肮脏泥泞、凶险灰暗，但结局都还要共同走向确定无疑的光明，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
“政治家用谎言掩盖真相，艺术家用谎言道出真相。”前半句我们一如既往地出类拔萃，每一部CCTV主推的电视剧都能证明这一点，后半句我们始终如一地任重道远。
编辑|徐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