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井守：宫崎骏就是那头猪|押井守|宫崎骏|红猪

　　开腔 ▻▻▻

　　两年前，我在香港诚品看到了一本台版书《畅所欲言！押井守畅谈吉卜力秘辛》，随手翻了翻就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不过，马上打听了一下，据说简体中文版权已经谈妥，不久就会出版。于是按捺下消费冲动，去挑哪些不会出简体版的书了。

　　没想到，差不多两年过去了，这本押井守十万马力吐槽吉卜力的奇书才终于姗姗来迟。

　　后浪寄来样书，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就一口气读完。

　　反正总之喜欢宫崎骏或者喜欢押井守又或者都喜欢的人，都应该读读这本书，实在辛辣、风趣、毒舌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而且，押井针对宫崎骏或高田勋电影的那些“指责”，全都那么一针见血、鞭辟入里，真就是所谓的高手过招了。

　　今天，我们经授权选登该书第一章第五节，且看《红猪》是怎么样的一部“宫崎骏私人电影”。

　　——枪稿主编徐元

　　那头猪就是宫崎骏

　　译/李思园

　　| 摘自押井守著《并不想说坏话！无人敢评的吉卜力功过》（标题为枪稿编辑所加，原章节标题为“宫老的私人电影：《红猪》”，内文由影评人渡边麻纪与押井守对谈构成，略有删节）。

　　百分百的借口电影

　　渡边（编注：下文标注为○）：这次的主题是《红猪》。是宫崎先生本人化身为猪、驾驶飞机的电影呢。

　　押井：很明显对吧？那只猪就是宫老本人。

　　○当然，除非是第一次看宫崎先生的电影，不然没人认不出来吧。

　　押井：把那只猪的头剖开，宫老的面孔就会从里面露出来，但是宫老还自以为别人都认不出来。说到猪，那是他的标志，在漫画里他也一直把自己画成猪的样子，连自己的车上都贴着猪的徽章。

　　○如此大张旗鼓地自我宣传，还以为大家都认不出来，宫崎先生莫非是有点缺心眼儿？

　　押井：是啊。在自我意识方面完全欠缺，可真是个“天然呆”老爷爷了。

　　○不光是我，看了这部电影的很多观众都会认为“宫崎先生很想变身为飞行员，还希望被美丽的成熟女性和聪明又有活力的可爱少女爱着呢”。

　　押井：但是他本人没有察觉到。

　　《红猪》中吉娜与菲奥两位迷人的女性角色都对主角波鲁克产生情愫

　　○宫崎先生真可爱呢（笑）。

　　押井：你在说什么，一点也不可爱。《红猪》可是百分百的借口电影。无论哪位导演，职业生涯中都会拍一部借口电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拍了《紫色》和《慕尼黑》，罗曼·波兰斯基拍了《钢琴家》，大家都会拍。

　　○借口电影的意思是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吗？

　　押井：没错。比如说《钢琴家》的主人公是一位波兰钢琴家，在纳粹占领期间，他就独自躲在天花板上面。这是早早抛弃故乡波兰、流亡到国外的导演波兰斯基在为自己找借口。

　　○这么说，波兰斯基凭着这部借口电影拿到了奥斯卡奖，内心的喜悦也许翻了一番吧。

　　押井：正是如此。反正导演就是这样，总会有意无意地创作这样的借口电影，《红猪》正是其中的典型。针对这点，我在电影上映的时候就已经说了不少，但完全没出现在正式出版物上，所以又要不厌其烦地讲一遍了。

　　设定本来不就非常奇怪吗？“给自己施了魔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点解释都没有。而且这只猪只有头是猪的样子，手和手指都和人一样，喝酒、抽烟又吃饭，穿着风衣，独自住在孤岛海岸上的洞窟里。再详细一点讲，他开着最爱的意大利战斗飞行艇，住的孤岛洞窟和“二马力”（枪稿编注：即宫崎骏所开的汽车）一模一样，一边听音乐一边吃饭喝酒，还抽着烟。活脱脱就是宫老本人。

　　○《红猪》上映的同时，蒂姆 · 伯顿的《蝙蝠侠归来》也上映了，我觉得这两部电影都属于“私人电影”的范畴。《蝙蝠侠归来》中塞满了伯顿式的“黑暗”，那种黑暗让人惊讶。而《红猪》则是天真得令人惊讶，让人觉得宫老真是毫无半点黑暗之处呢。

　　押井：至少在这部电影里没有黑暗的地方。毕竟他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放进去了。背景之所以设定在地中海，就是因为他想拍施奈德大奖赛（电影中称作“施奈德杯”）的故事。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在欧洲举办的水上飞机竞赛，就像当时飞机界的世界杯一样。在那场比赛中获胜是飞机爱好者永远的梦想。也就是说，宫老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梦想实现了。

　　当然，飞行场面的作画极为出色。不过，偏要特意去画战斗飞行艇这种麻烦东西的动画师本来就少，全世界恐怕也只有宫老一个人吧。不光是画飞机，而且处处与“水”相关，所以作画非常吃力。他在这些地方做得非常细致，不愧是宫老。

　　宫崎骏在《红猪》中寄托了对水上飞机竞赛的执迷。/图为第一届“施耐德杯”冠军德培杜辛式单翼水上飞机

　　○战斗飞行艇很有名吗？与水上飞机不一样吧？

　　押井：当然很小众，与水上飞机完全不同。战斗飞行艇的主体与船的构造相同，所以才叫“艇”。《红猪》中出现的好像是意大利人出于喜好而做的那种东西，正是宫老的最爱。《起风了》一片中也出现了意大利飞机，显而易见，宫老沉迷于这种宛如幻想产物一般的飞机。只要具备自己喜欢的设计就好，实际好不好用无所谓。当然，这种妄想在本片中也是全面地爆发了。

　　此外还有一点。有一个阿姨们集体出动、参与制造飞机的场景，对吧？那也是以前听宫老说过的，他本人非常喜欢那一幕。他喜欢大叔们努力的样子，同时也非常中意大妈们嬉笑着边唠嗑边干活的感觉。听说在《起风了》中登场的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还是谁来着，在现实中曾把职工的家人们全都叫来举行派对。在家庭般的氛围里制造飞机之类的场景，是宫老最喜欢的。相反，他对洛克希德公司在流水线上生产的飞机毫无兴趣。

　　《魔女宅急便》之后的奖赏

　　○把自己的愿望一个不落地实现了呢。

　　押井：没错！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可以这样任性地为所欲为呢？是因为得到了铃木敏夫的允许。要说他为什么会允许，因为铃木敏夫在宫老的上一部作品《魔女宅急便》中，将自己的主张强加给了宫老，有了这个理由，这回就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觉得宫老也需要减减压啊。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奖赏吧。

　　○奖赏吗？仅看电影的话，宫崎先生似乎对这份奖赏感到欢喜万分呢。不知是不是以意大利为背景的原因，颜色都很鲜艳，非常漂亮。

　　押井：关于色彩，他说过“上了年纪，眼睛不好了，所以就开始偏爱鲜艳的颜色了”这样的话。总而言之，正因如此才成了最棒的奖赏。作品传达出喜悦的情绪也是理所当然的。创作者只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排遣压力，拍电影的压力只有靠拍电影来消解。

　　回到话题上，《红猪》是因为宫老与铃木敏夫的关系才诞生的作品。给作品设立一个宏大的主题，对于宫老来说，其实是做想做之事的权宜之计——不过，我觉得他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真的会相信那些东西，吉卜力需要那种社会性的主题。尽管如此，《红猪》里却没有。不但没有宏大的主题，连小主题也不存在。就是借着猪的形象随心所欲地创作罢了。正因为戴着面具所以可行，也就是说，因为要做喜欢的事，所以就需要面具的存在。那新问题出现了，为什么《起风了》的主人公不是猪呢……

　　从风景到主角座驾，《红猪》中充满意大利元素，色彩明亮鲜艳

　　○《起风了》的原作漫画里，主人公果然也是猪吗？

　　押井：没错，本以为是猪，结果却与预想的不同，竟然是人……这个话题我后面再说，不过只有女孩子、女性角色才是人，这是宫老的惯用手法。如果真喜欢猪的话，把女性角色也改成猪不就好了，但他不愿意这么做。果然还是想把女孩子画得可爱，不想让她像猪一样。

　　其他男性角色都是普通人类，但比起普通人类，女主人公们更爱我这只猪，真是拧巴呢。

　　○不，没有拧巴，非常直率。果然很可爱呢（笑）。

　　押井：不对不对，我说的是他本人的内心很拧巴！但具体呈现出来就变成单纯的猪了。刚才说到的蒂姆·伯顿，只要看了他的电影，就能知道那是多么扭曲黑暗，可其中也正蕴含着人性的复杂深邃，而《红猪》里哪有这种深邃呢？

　　○是的，完全没有。

　　押井：宫老那个人，什么都想明确分清是黑是白，最讨厌模棱两可，也讨厌吞吞吐吐、磨磨叽叽。不是经常出现这样一句台词吗？“最讨厌磨磨叽叽了！”之类的。

　　《魔女宅急便》主角琪琪是一个并不果决坚毅的普通人

　　○听您这么说，《魔女宅急便》里的琪琪确实属于犹犹豫豫的那种性格。

　　押井：所以说那是铃木敏夫女儿的故事。不过但凡是导演，都会给自己的女儿、妻子、父母创作作品的。

　　○押井先生也是吗？

　　押井：或许有过吧。

　　○说得这么与己无关吗？

　　押井：就算自己没有抱着这种想法去做，结果却变成了这样，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做《天使之卵》的时候，师父跟我说过“那是你女儿吧？”，可能正是如此。但做的时候自己是无意识的。

　　○押井先生也是位父亲呢。您女儿喜欢的作品是什么？

　　押井：…… 是《红猪》……

　　○欸？！不是押井先生的作品？

　　押井：不是，有次隔了很久才见到女儿，她说“想要赛璐珞画”，我当然以为是指我自己的作品对吧，结果从她口中说出的片名竟然是《红猪》。我问：“你想要《红猪》的赛璐珞画，是吗？”实在拿她没办法，我只好给吉卜力的制片负责人打电话，让人帮忙准备，我自己去取。因为太羞耻了，所以特意约在咖啡馆见面。不过在他问“要不要（宫崎先生的）签名？”时，我回答说“不要”。

　　○押井先生感到很受打击吧？想听到她说《机动警察》吗？

　　押井：那时女儿还小，如果说出《机动警察》，可能也有点吓人，但是心里还是会受打击的。

　　《机动警察》，押井守导演1989年的作品，讲述1999年东京发生的由机器人引起的灾难

　　○真的不好意思，不过这实在太有趣了。会不会正因为这点，您才对《红猪》特别有敌意？

　　押井：倒不是有敌意。但这么说的话，做《天使之卵》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有位宫老一直起用的优秀动画师来给我的《天使之卵》帮忙，她特别喜欢《天使之卵》。动画师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也会立刻过来帮忙，对完成的作品也是赞不绝口，对我而言当然非常开心。但宫老对《天使之卵》何止是“很不喜欢”，他认为《天使之卵》拍得简直是乱七八糟（笑）。怎么说呢，如果自己信赖、珍视、亲近的人竟然称赞自己的假想敌，那么当事人是一定会受到打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