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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下半辈子为女人写作

易小荷:下半辈子为女人写作
2023年03月17日 18:41 新浪网 作者 YOU成都

  3月,一本关于女性命运的书《盐镇》火了。许多人读完后的第一感受是“震惊”。书中记录了12个小镇女性的故事,每一个都是都市人不曾见过的人生。

  2021年,作家易小荷回到家乡自贡,在市郊的仙市镇住了一年,采访上百人,写出这部非虚构作品。写完这本书,她像得了产后抑郁症,多一个字都写不动了,那种感觉就是耗尽了心力。“因为在写的时候,你跟她们共情,其实是很难过的,但又要保持客观冷静。”

  长期以来,写城市和农村的书很多,但城乡结合部总是被人遗忘。它被城市虹吸,又不如乡村严重,于是成为一个透明的存在。有人问易小荷,你是怎么发现“城乡结合部”这片蓝海的?她说,哪里知道有什么蓝海!

  

  ·《盐镇》成都分享会,在文轩BOOKS(高新店)举行,易小荷与诗人翟永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对谈

  易小荷去自贡的时候,有朋友告诫她,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个题材太小众,不会有人看。她觉得无所谓,先写完再说。“那个时候你怎么可预料,写出来一定会引起共鸣,这太难估算。”现在,《盐镇》已加印了三次,还有了盗版。

  这段时间,易小荷忙于各种活动,难得跟朋友聚会。一天在上海,终于跟朋友约上,开始说两三个人,后来变成十个人。她一走进包间,朋友们全都站起来鼓掌。他们都是热爱文学的人,这让她又感动又意外又格外忐忑。

  北大历史系教授罗新读完《盐镇》后评价,“纵然太史公复生,也不见得比易小荷做得更好。”他认为《盐镇》写的就是中国人当下的历史,“司马迁那个时代所说的历史,都是他们认为的大事,像《盐镇》的这十几个女性,他们不会去写的,因为觉得无所谓。”

  

  易小荷非常谦虚,不断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文学新人”,还“差得太远”。

  小时候,易小荷常跟着父亲去参加文学聚会。大人们高谈阔论,她就在一旁吃喝。她说自己是“被文学滋养大的”,“作家”在她心中很神圣。

  之前,她出版过几本书,已获得“作家”的身份,但她觉得那只是一个title。直到《盐镇》出版,她认为自己“终于变成一个作家了。”

  

  2021年之前,易小荷是一位新媒体创业者,她在上海做了一个纯文学项目“骚客文艺”。虽然融了资,但并不盈利。2021年6月,“骚客文艺”发了一篇告别文之后,宣告创业失败。

  “所谓失败不是你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不够商业化,没有赚到钱。对投资人来说,就叫失败。”易小荷说。

  创业受挫,心情跌倒底谷,她想换个环境,找件事情来治愈自己,“忘掉自己是个loser”。她一个人开着车从上海回到家乡自贡,准备回去写外婆的故事,这个事已经计划了多年。

  朋友打来电话安慰,说你在老家,又喜欢关注小人物,为什么不去写?这给了易小荷启发。“我反正也没事做,又关注底层,关注那种阳光照不到的锈迹斑斑的生活,立刻就去做了,一点没有拖延症。”

  

  ·仙市镇箭口村,形状像颗心脏,摄影/易小荷 刘溯

  她来到距自贡市区15公里的仙市镇,租了一个临河的房子住下来。房门只有一个简单的门闩,看上去随手就能推开。隔壁是一座祠堂,无论昼夜都寂静阴森。房间里,不时会出现巨大的蜘蛛。小镇人对付蜘蛛的办法是,一拖鞋把它拍在墙上。

  上海的朋友大惊,发来两个链接,让她准备防狼喷雾和辣椒水。其实仙市是一个旅游镇,没那么可怕。从朋友的反应中,她发现城乡隔阂之大,互相都活在想象中。

  最初,易小荷带了笔记本去,想像J.K.罗琳那样在咖啡馆写作。但小镇没有咖啡馆,只有茶馆(其实是麻将馆),也没有健身房、电影院、书店。

  镇上突然出现一个城里来的女子,独居、不上班、不打麻将、不带孩子、不侍奉公婆,人们也觉得奇怪,在背后叫她“男女人”。还传说她是某个局长的夫人,在当地有三四套房子。

  

  不过,时间一长,互相就适应了。易小荷适应了小镇生活,每天推开门就能听到鸟叫,看到白鹭;人们也适应了她,偶尔会送来蔬菜,和现抠的泥鳅、黄鳝。

  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正在写一本书。过去创业太紧绷了,每天打卡,完成KPI,现在她只想随性去写。出版社编辑发觉她神神秘秘,大概猜到什么,每隔一两个月来问一下写得怎么样。易小荷很忐忑,不敢给编辑看。

  “我有点‘迷信’,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万一呆久了,发现没钱了,就可能放弃。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跟上海没法比,但确实这两年没有收入。”

  拿到第一笔版税前,易小荷的银行卡里只剩2万元。父亲问,你是不是没钱了?要不要给你打点钱?她说不用。大学毕业,她就没向家里要过钱,她对自己的生存能力充满信心。

  

  一开始,她只想待3个月,后来待了一年。在镇上,她找人聊天,请人吃饭,参加喜宴和葬礼,跟她们去找仙婆。回到家,她用手机写作。她觉得笔记本电脑太突兀,而手机很方便,可以随时记录。一旦开始记录,就停不下来。

  写书跟创业一样,每天都像坐过山车。”每天早上醒来,觉得昨天写的是狗屎,到了晚上,又觉得好像还行。第二天起来,又觉得是狗屎,循环往复。写完这本书,她的视力下降了200度。

  《盐镇》出版,书评人、作家张敞评价,“这本书是善良,敏感,率真,被社会毒打过,有记者的职业锻炼,有好的文艺审美,还要肯干……所有因素加在一起的结果。”易小荷很认同这句话,“但凡有一点差池,都不会有这个作品。”

  

  许多人读到第一个故事就震惊了。故事主人公是90岁的陈婆婆。她的职业是老鸨。仙市人说起陈婆婆,都会面露复杂的表情。“陈婆婆”三个字像古老的咒语——她这一生足够长,长到送走了所有至亲的男人。

  陈婆婆结过多次婚,后来男人都死了。58岁时,她借钱开了家茶馆。某天,一个牛贩子说这样做生意赚不到钱,替她想了个办法,把茶馆变成了“猫儿店”(妓院)。陈婆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知道开猫儿店违法,只知道自己要吃饭,要养活孩子。

  

  ·陈婆婆,90岁,摄影/易小荷 刘溯

  三个多月里,易小荷每天去探望陈婆婆。一开始,陈婆婆的口风很紧,总是选择性耳聋,每当易小荷问到关键问题,她就摇头。她像一只机敏的猫,时刻保持警惕。易小荷发现,这是她的一种生存策略,陈婆婆曾被判刑(监外执行),宣判时,她就昏倒了。

  有一天,陈婆婆拿出一箱硬币,说儿女不愿帮她兑换,易小荷清点出来,拿去银行换了。陈婆婆的心扉一下打开。于是我们看到了她传奇的一生:一辈子在“善”与“恶”之间游走,没睡过一张好床,甚至没吃过一顿好饭。

  让人更震惊的是,最后一个故事的主人公,17岁的黄欣怡,也做着跟陈婆婆一样的事。2004年出生黄欣怡,喜欢打架喝酒,炫耀男朋友(其实男朋友经常打她)。

  90岁的白发老妪和17岁的花季少女,做着同样的皮条生意。易小荷说,她没有刻意去找,确实是一个“文学自发性”意义上的巧合,有一种悲伤的宿命感。

  

  ·镇上的寺庙香火旺盛,摄影/易小荷 刘溯

  2021年6月,绵泸高铁开通,高铁站就在仙市镇境内。从成都出发,1个半小时就可以到仙市镇。虽然在交通上联接了大城市,但在观念上,小镇有自己的法则。比如迷信。

  王大孃是镇上最受欢迎的媒婆。全镇人都知道她遭家暴,并习以为常,她自己也从没想过摆脱这种生活。在小镇,离婚是一件“笑人”的事。她老公是一个弹棉花的,打过她不下500次。

  她去找仙婆问要不要离婚,仙婆说“离不脱”,最终还是离了。后来复婚,又去找仙婆算卦,印证了确实“离不脱”。王大孃的命运就像弹匠手上的棉花,任人弹落。

  一个1987年出生的女孩叫梁晓清,天资聪颖,很会画画。有一天她跟易小荷说,你知道吗,我没读过书。易小荷蒙了,什么叫“没读过书”?对一个城市人,尤其靠近90后的人,没读过书是难以想象的。

  

  ·梁晓清在陈家祠门口,摄影/易小荷 刘溯

  算命先生说,梁家出不了读书人,梁晓清的父亲就强行中断了她的求学路。她靠自学开了美甲店,去北京参加了培训,还拿到了驾照。易小荷在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她”,梁晓清是在命运泥潭中自救的代表。

  在她们身上,易小荷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我在自贡出生、长大,小时候成绩很差,但我爸爸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再差他都告诉我要读高中、读大学。如果不是他的坚持,我也走不出去,最多考一个当地的技校,然后接受别人的审判。”

  一天,一个妇女把易小荷拦住,说要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她的第一反应是骗子,但又好奇,想听她说什么。妇女说,我在王大孃那里见过你。“我在想是不是介绍什么卡车司机给我,人家说介绍谁的二公子,还有一个家族企业。哈哈哈。”

  千年前,杜甫在《负薪行》里写“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在今天,小镇几乎还是如此。易小荷说,要破除四川男人“耙耳朵”的传言,“实际上整个中国女性地位(在城市)的提高,直觉上大概也就是这十来年的事。

  

  ·镇上随处可见背重物的女性,摄影/易小荷 刘溯

  

  更早之前,易小荷是一名体育记者,长期在美国采访NBA,写了很多精彩的体育报道,被誉为“国内最好的体育记者”。对这一点,她当仁不让。但后来传统纸媒式微,让她感到坠入深渊的迷茫。

  那段时间在北京,一个朋友遇到家庭问题,而她是事业坍塌,于是双双崩溃。她们一个住在北京东南,一个住在西北,常常穿越北京,抱头痛哭。一天晚上,易小荷在电话里大哭,说“自己对社会一点贡献都没有。”朋友吓到了,开车过来看她。

  

  ·易小荷与姚明

  现在聊起这件事,她都要“笑死了”。“我不记得说过那样的话,我怎么可能那么‘矫情’,当时可能想表达的是,没有找到一个人生的支点。”

  易小荷很在意细节,尤其是小人物不被关注的细节。采访NBA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写火箭队的吉祥物“火箭熊”如何与观众互动,她却留意到“火箭熊”默默走到球员通道的尽头取下头套,那一刻她看到一个疲惫不堪、满头汗水的中年男人。她写道,“小丑总是一只眼睛在笑,另一只眼睛却流着泪。

  整个赛季,她经常一个晚上写四五个版,压力特别大,编辑还会盯着漏写的点,比如“姚明吃了一块披萨”等等。有一天她突然觉得,不管姚明是吃什么,对读者、球迷来说都没有区别。而她写的那些小人物的故事,或许就是他们在世上唯一的记录。这些普通人的记录和姚明报道相比,确实没什么流量,但她相信是有意义的。

  

  ·“骚客文艺”出版的作品

  “回想在仙市这一年,采访了这么多人,倾听了那么多故事,我学到最重要的一个东西就是,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意义,不管它看上去多么艰难,多么屈辱。我不擅经商,创业失败。可人生在世,总得有个支点。我觉得这一年的采访和写作托举了自己。”易小荷说。

  其实不是没有赚钱机会。她接到过邀请,给某知名企业家写传,报酬不菲。更早的时候,也有人让她写NBA球星传。这类书以图片为主,文字很少,报酬更是丰厚得让人心跳,但她完全感受不到让自己兴奋的点。

  创业几年,她写了很多东西,尤其后期,发不出稿费了,经常自己上手。后来,她发现写了那么多,真正让人记住的,就是那一两篇非虚构作品。

  创业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朋友说,小荷,你真不应该创业,你的写作才华浪费了。出版社编辑也说,幸好创业失败,才有了《盐镇》。她说,我不敢这么说,否则愧对投资人。

  

  

  ·“骚客文艺”团队合影,图源/“骚客文艺”公众号

  易小荷接受采访时,随身带着索尔仁尼琴的书《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她很喜欢里面的细节描写,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一定写不出来。“我太佩服这种细致入微的能力。我觉得真实的东西,有虚构达不到的力度。

  所以《盐镇》之后,她会继续非虚构写作。目前已在筹备新书,具体内容,编辑不让说,“怕被人抢走了”。但还是会关注女性的命运。

  有人问,“女性话题你还没写够吗?”

  “这不是才写一本嘛,我为男人写了半辈子,下半辈子要为女人写!

  

  X:你去仙市镇,很像田野调查,当时做了什么理论或方法上的准备吗?

  Y:其实作为一个资深的记者,方法是在你经年累月的职业习惯里的,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你看卡波特写《冷血》,他采访了 6 年,都跟杀人犯密不可分了。后来卡波特说,“我们是在同一个屋子长大的,只是我走了前门,他走了后门。”这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已经熟到像自家兄弟,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关于理论,我原来引用了更多,后来觉得不太合适,我还是主张冷静的写实主义,就删了,不想影响阅读节奏。

  

  X:你曾提到父权社会对两性都是一种压迫。

  Y:对。打个比方,就像有些男生会被别人说不像个男人。什么叫做“不像个男人”?也许他比较温和,或者有一些所谓的女性的爱好,甚至可能从不打架。这也是性别歧视的受害者。又比如梁晓清的弟弟,虽然他爸爸觉得有一个儿子很骄傲,但是他弟弟一样没有文化,没有受到教育。父权文化的压迫,不仅针对女性,也针对男性,某种程度上是对所有人的一种压迫。

  

  ·易小荷参加《盐镇》新书分享会,图源/屋顶上的樱园 熊燕

  X:你对底层女性或者小人物的兴趣来自哪里?

  Y:源自我的父亲。他是四川南充人,在农村长大,凭自己的努力,脱离了农门。去年他出了一本诗集,叫《我也曾经年轻过》。我特别喜欢其中讲他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比如关于他的阿婆(奶奶)。她是个“干女子”(童养媳),直到圆房以后,才有自己的名字,易赵氏。她一辈子就是围着锅台转,特别辛苦,直到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虽然农村去得少,但父亲给我讲的那些底层农村女性的故事,她们的坚韧、勇敢深深烙在我心里,它是这本书的来路之一。

  

  X:你父亲是你的一个无条件的支持者?

  Y:从小到大,我做任何事情我爸都觉得是对的。小时候,我有很多奇思妙想,比如想做糖果厂厂长,想做模特、空姐。我随便说什么,他都说好,然后马上给你展开一副光明的画面。我爸是那种纯粹的文学爱好者。他很搞笑,长期在一个业主论坛上写诗,哈哈哈,他不在乎,能表达就好。那天我发了一个朋友圈,说《当代》选了一篇我的文章,他就特别高兴。对他们那个年代的文学青年来说,《当代》《十月》《收获》就是殿堂。

  

  ·小镇上的地摊读物

  X:创业失败,回乡写作,从自贡到上海,又回到自贡,你怎么看这一年的折腾?

  Y:对我们这种20岁左右做体育的时候就看到过鲜花,也听到过掌声的人来说,已不满足于原地踏步了,不然我不会转型。当时我在体育记者里面,已经做到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我。你随便写一篇文章,人家都说好,但离我心目中的要求还差得远。我想说的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文学。

  这本书出来之前,有个朋友说了句,我们都是“已故的媒体人物”,早就被淘汰了。一个内心慢慢平静、通过写作坚定下来的人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其实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本书会引起那么多共鸣,我只知道自己特别用心,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完整的表达,我做到了,没有违背自己的初心。

  

  X:你从上海回到小镇,怎么看巨大的城乡差异?

  Y:我在自贡市区长大,在我长大的环境里面,从来没有见过家暴,最多就是夫妻吵架。后来读了大学,虽然我是一个学渣,后来又做了记者,去美国采访,差不多五年一直往返于中国和美国之间,再后来到了上海,我基本上也算是一个City girl。所以当我去到镇上的时候,发现有巨大的差异,我用“差异”这个词,绝对不是优越感,真的是巨大的差异。

  比如当我提到咖啡对我很重要,有人就觉得是优越感。它其实更多的是一种生活方式的不同。打个比方,当地有很多茶馆,如果我想在那里点一杯茶写作、看书,是不可能的。当地没有喝咖啡这方面的需要,就不会有这样的市场。某种程度上,这背后反映出来的是一个地方精神文化的缺乏,也是市场的一种选择,这就是地方之间的差异。

  

  X:你想尝试方言写作,但方言是个双刃剑,四川人看很有味道,其他人未必。

  Y:之前我在“骚客文艺”做过一篇关于四川话的文章,发现四川方言在全国是最受欢迎的。四川话非属于北方语系,很多人特别喜欢,津津乐道。所以我是有意识地用方言。一开始方言更多,他们给了我建议,担心影响阅读流畅性,我适当做了缩减。比如自贡人说“他”是“拉”,我担心看不懂,就没用,只保留了一些标志性的方言,现在看效果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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