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 踏 琴

  题记:在第三十六个教师节来临之际,谨以此篇献给奋斗在山区一线工作的教师们!

  1987年9月1日,这一天,天蓝蓝水清清,鸟雀在房前屋后的树杈上飞来飞去。

  这一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是全县中小学开学的日子。

  这一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的日子,也是我师范毕业被分到叶沟小学上班的头一天。

  我记得那一天天还没有亮,父亲就早早的把我叫起,为我准备了行李,叫我去学校报到。

  我家距离学校有20公里的路程,因为是山路,自行车大多是靠推着走的,所以,单程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才能到学校。我在早上四点半的时候就起床,我把父亲为我准备好的铺盖和生活用品,用绳子捆在车子上,在父亲的叮嘱下就出门了。

  我骑的是一辆破旧的老式二八自行车,是父亲花上一年卖烟叶的钱,才买来这一辆车子,是父亲的心爱之物。

  这辆车已经买来三年了,父亲不管去哪里他总是骑上它,不骑的时候也总把车子擦的干干净净。今天父亲把它送给我,说我上班了,应该有辆车子。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辆车子的时候,很是感动,我说等我发了工资,我一定买辆新的,把这一辆还给他。

  去学校的路是山间小道,曲曲弯弯的,才开始还能骑行一段,到后来一点都无法骑了,因为,路不但狭窄,还石头多,又是上坡,我就一直推着。不过,路上的风景还不错,路旁是大山,山上长满了树,枝叶繁茂。各种山鸟飞来飞去,声音叫的特别好听。

  今天是我第一次上班,从今天起我就是正式教师了,我可以领到工资了,也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了。我可以实现我小时候的愿望了——吃白馍馍。我甚至还想到我穿着白衬衫,蓝色西裤,束个外腰,那种风度翩翩上课的样子。

  

  

  我终于推着车子,汗流浃背的赶到学校,到那里一看,啊——这就是我要工作的学校吗?一个破落的院子,连个院墙大门都没有,在稍微平正些的地方,建了五个60年代的,砖木结构的小瓦教室,可以看出有些地方已经漏雨。旁边还有几条窑洞,大概是教师的住室吧?此时,我的心凉到了极点,刚才来时路上的热情,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走进去,迎接我的是一个50多岁的老头,他说他姓张,是这里的的校长。我把自己的分配函递给了他,他看了看,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把我领到其中一条土洞内,给我说,这就是分给我的住室。

  洞内有些黑暗,我走过去把电灯打开,还好,屋里顿时亮多了。我看到,屋内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老式木床,床头放一张三斗桌,屋内靠右的一个角落,垒着一个灶台,灶台上放着做饭用的锅碗瓢勺等炊具,灶台边水桶里还剩有半桶清水。

  屋内靠书桌的一边,摆放着一台非常破旧的脚踏琴,上面的按键早已损坏,换成了木块,下面的风带也是用铁丝加固了好几处,键盘上原来的涂抹的红漆早已磨去。不过还好,我试了试,还能发出声音,不影响弹奏效果。

  张校长给我介绍说,这里原来包括他有五个教师,都是民办的,上学期住这个屋子的李老师,在这里连续干了30年,转正后,到了退休年龄,回家了。以前,李老师担的是五年级数学和全校的音乐,教的很好,让我接他的课。,

  接着,张校长给我继续介绍到,说这架脚踏琴一定要爱护好,她是我校唯一值钱的东西,全乡镇也就我们这里有一架。它是62年建校的时候,这个村有个在外地当官的人,为了支持家乡办教育,从外地支援这里的,全乡别的学校到现在都没有。李老师在的时候,经常擦擦,从没有让她落下一点灰尘。每天晚上李老师都要弹到半夜,是我们学校的唯一声音。以后,这架琴交给我,让我天天晚上也要弹,给这里增加一点歌声,因为晚上这里太寂寞了。

  我在师范虽然也学过弹琴,可总是弹不好,左右手不但配合不好,还经常按错键,既然校长说到这里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今天下午是我的课。

  我的第一节课,是从端正学生的学习态度开始的,我决心要培养一些爱学习,会学习的学生。我要把我师范所学,全部发挥出来,我决心要为国家培养一些真正的人才,这些人才不能有媚骨,要顶天立地,宁折不弯,要成为民族的脊梁,比如说像古代的文天祥,辛弃疾、岳飞,但绝不能成秦桧,赵高、汪精卫……

  我从小事抓起,首先教会学生尊重老师,要让学生养成尊师爱老的好习惯。于是,我就给学生规定,见到老师首先要问好,这是尊重老师基本的礼貌,每个学生必须自觉主动的做到。

  第二点,我让学生上课的时候,一定要齐声高喊四句话:坚持真理,伸张正义,不畏强权,不怕牺牲。这四句话,要让学生铭记在心,成为我们的校训,要让学生从小养成一种有个性的人。也让学生明白做人的道理,要做一个不媚艳,永远能挺直腰杆的汉子,要像翠竹一样可焚而不能毁其节,像白玉一样可碎而不能毁其白。

  就这一个内容,我让学生反复练习,铭记在心,整整用了一节课的时间。

  五年级教室里一共有三十个学生,都是来自于附近山区的几个村庄,他们个个穿着破烂的衣服,但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们渴望知识,一看到他们我就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爱怜,感觉自己肩上的任务很重。

  班里有一个个子很大的学生,叫张翰,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家庭条件很差,母亲不在了,父亲在地方小煤窑上上班,很少管他,他全靠爷奶奶抚养,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是,这个学生很懂事,十分听话,我让他担任班长,班里有啥事总让他去处理,他处理的也总是井井有条。

  

  

  白天有学生,在校园内跑来跑去,我感觉不到学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下午5点半下学后,学生和其他老师都陆陆续续的回家了,我也回到自己的住室升着火,在灶台上煮了一碗米饭,就着张校长送来的一碗咸黄豆(这些都是张校长送来的,村里没有粮油门市部),总算填饱了肚子。

  刚才院里还有一个学生,在完成没写完的作业,不知啥时候已经离开了。这时,偌大一个校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夜幕慢慢升起来了,我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少有的寂寞。

  校园的四周,是黑压压的树木,远处更是漆黑一片。树上突然扑扑楞楞的飞过什么东西,弄不清到底是不是山鸡或是猫头鹰。山里的猫头鹰是最多的,哪里僻静,哪里恐怖黑暗,猫头鹰就往哪里聚,时不时的再叫上一两声。宁听猫头鹰叫,不听猫头鹰笑。山里人都明白猫头鹰是不祥之物,特别是在夜晚夜静十分,猫头鹰那嘎、嘎、嘎的笑声,真是十分阴森恐怖。迷信的人,说猫头鹰笑,人间必出事。

  白天我听老师们说,晚上山里最好不要来回走动,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一个野生动物,特别是山混子(俗名,狼的一种,比狼大)。去年冬天,村里一个起早扫树叶(农村的人种地不用化肥,就用植物叶子积攒发酵当粪)的人就碰到过这种东西,当时,他幸亏带着一个大草篮子(农村装草喂牛用的,篮子的一种,很大),他一边靠篮子护身和狼周旋,一边大声吆喝。(狼最怕吆喝,俗语:狼怕说,狗怕摸)恰好遇到一个早起去煤窑上班的工人,才把狼赶走。

  想到这些,我看着那连院墙都没有的校园,白天对这片土地的所有熟悉,现在已经变得特别陌生,似乎感觉狼随时有窜出的危险。

  我从小就胆子小,特别是怕黑,怕动物。小时候在家,有时侯,晚上父亲让我和他一起去地里看庄稼,我就不敢。我生怕晚上睡熟后,哪里会冒出一个野生动物,或者类似于西游记里面讲的妖魔鬼怪来,大手一挥,把我抓到妖魔洞,像唐僧一样,捆到柱子上。

  我不敢在院里多停留,急忙走进洞里,把门锁的紧紧的。这时,我想起了脚踏琴,琴能送出美妙琴声,可以吓走所有的妖魔鬼怪和退去所有的寂寞与黑暗。这可能就是张校长给我说的晚上要弹琴的原因吧。

  我坐在那台陈旧的脚踏琴旁边,把手指轻轻放在键盘上,照着墙上李老师留下的东方红词谱弹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退休李老师,感觉不是我在弹琴,是李老师在抚弄那键盘,美妙的琴声是从他的指尖流出来的。

  我好像看到,一个个寂寞无助的夜晚,一个孤单的身影,靠这琴声打发时光的情况。从青年到老年,整整三十年,从民师的期盼到转正后的的喜悦,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演变。这台脚踏琴从六几年的崭新,到现在的老透,不正是一个大演变吗。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这台脚踏琴,李老师三十年光景,一万多个夜晚将会如何打发。

  每年春节晚会,中央电视台都会推出一个最美最感动的人的节目,我想,当时如果中央电视台摄制组知道李老师在这默默奉献三十年,定会采访他,今年春晚说不定还会选择李老师上台爆出他的事迹。可惜,李老师回家了,默默的就这样退休了,而天下类似于李老师这样默默奉献的人何其多呀?

  想到这里,我想我会不会就是李老师第二呢?

  

  昨天晚上,学校组织了家访。我们五个老师,分成了三组,对全校一百个学生进行了家访。

  我和教四年级的门老师一组,我们拿个手电筒,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大半夜,把四五年级的学生一一家访个遍。通过家访,我才知道,班里有几个学生的家庭特别贫穷,他们缺吃少穿,整天靠着红薯充饥。没有钱,家庭靠卖一些土特产换一点点钱,孩子们下学回家,没有时间在家写家庭作业,他们都和父亲一起去山上照蝎子(手拿一个紫外线灯,晚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蝎子藏身的位置,山里大人小孩都会照),再把照回的蝎子拿到集市上卖,换一点买衣服的钱。

  这里的孩子都特别懂事、勤劳。他们在家经常打猪草,养羊,到春节才可以把自己养的猪、羊杀了,一部分拿到集市上卖了换钱,剩下的杂碎自己留下全家人过年。

  他们也只有到了春节才可以吃上一点肉,平时是很少吃肉的。

  他们的父母没有文化,父母亲都渴望自己的娃好好学知识,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去能吃上白馍馍。他们都很尊重老师,我们每到一家,他们都拿出自己最好的土特产招待我们,当我们去下一家的时候,他们总是热情的在前面为我们领路。我为他们的热情和朴实所感动,我深深的爱上了这里的人,这里的娃,这里的一草一木。

  那晚,等我回到自己住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我没有立即休息,想在弹上一曲,摸摸我那最亲密的伙伴——脚踏琴。我打开那架风琴,轻轻的把自己的双手放在那摸得明光的键盘上,一首动听的东方红歌曲,如流水般向远处传送着一个个美妙的音符。这歌声越传越远,仿佛从我的住室里飘过校园的上空,飘过村庄,飘过整个山谷,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渐渐的,我似乎感到身上有些不舒服,连打几声喷嚏,我的手猛一颤动,不好,我的键盘上的木块被我划了下来,琴坏了。

  我想等明天再修,今晚还是好好休息吧,此时,已经是夜里两点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上特别烫,头疼直不起身子,我只好躺着等待救援。

  学生来了,班长来叫我上课,发现我感冒了。他急忙一边跑一边大声吆喝:"老师病了,快来人呀!"这班长急的,似乎天要塌一般。随着班长的吆喝声,学生们都跑来了,有为我倒水的,有为我找药的。可是,这个地方哪里有药呀?村里看个病要到十里外的镇上去,家家从来不备感冒药。这里人感冒了,都是到大刘山上采些柴胡来,用水熬制成汤药喝,再捂上被子出出汗就好了。一看找不到药,大个子班长急忙招集几个大一点的学生上山为我采药。

  上山采药的路他们都熟悉,很快几个学生拿上工具,在班长的带领下,向山上跑去,他们不敢耽误,生怕老师有什么闪失。

  此时,我看到他们着急的样子,心里真是无限感动。这不就是人间真情吗?

  校长来了,听说我病了,又是给我倒水,又是给我做饭,在我的床前问寒问暖,不停地安慰我,等着学生采药归来,好给我煎药吃。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采药的学生归来了,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一些柴胡,一一递给校长,堆在一起,到是不小的一堆。校长把这些采来的湿嫩嫩的柴胡经过冲洗,入锅熬上一大锅,我喝了两碗,躺下出了一些汗,竟然,病全部好了,头不疼了,也能下床了。

  这就是山里的孩子,在他们的心灵里有一种淳朴和真诚。通过这次生病,我从心底里喜欢这些孩子。

  我的琴键也在校长的帮忙下,修好了。

  

  

  过去的日子在一天天远去,新的日子在一天天到来。时光如百代之过客,一点不假,就比如说这太阳,他东起西洛,古代的英雄或者平民都陪他走过一程,可是太阳却在,人却没了。

  人又是一座米山,一天你吃一点,不管你是熬汤或是蒸干饭,他总会少一点,当一点点的少下去,少到最后,米没了,人也就没了。

  一学期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按照每年的放假时间推算,现在离放假仅剩一个月了。每每想起这我就有安耐不住的激动,再坚持一个月,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找个熟肉铺美美地吃上一顿肉了,最好,喊上我的同学,在一起整点宝丰大曲喝。我也可以去见见我的亲人,朋友,或者我的同学,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一个漂亮姑娘,给她谈上一段恋爱,演绎一段罗玛蒂克。想起这些我就越发盼着日子过的快一点,哪怕米山上的米少的快一些……,

  一天我刚下课,从镇里开会归来的校长就急匆匆的找到我:"郭老师,给你说个消息,县里下周四要招考一批公务员,去到各镇政府当秘书,是个好机会,你准备一下,我已给你报了名了,下周你去参加考试,最好,这几天复习一下。"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我在上师范的时候,正好又攻读了师范学院的文秘专业,从事秘书工作简直是轻车熟路。

  我回答说:"好吧!谢谢校长,我这就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忙碌起来。我白天上课,晚上复习,脚踏琴我一点也不敢再碰了,因为,我要复习,我没有空弹琴了。我把我从家带来的课本,能看的我都又重新看上一遍,争取考上。

  很快,考试的时间到了。那一天我又起了个大早,给校长请过假,骑上我那二八车,翻山越岭的向县城奔去。路上,我骑的很快,生怕耽误了。

  太阳发黄的时候,我已经赶到了县城,路上所有的风景我都顾不得看一眼,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学校距离县城足足有四十公里。

  我到县城后,直奔考场,寻找自己的考试位置。等我看过考场一切停当后,我看看表,距离考试还有三十分钟时间,这下我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一个个身穿西服,扎着各色各样领带的主考大人来了。他们打开考场,让我们依次寻找自己的位置。待大家坐好后,随着外面的一声哨音,开始发卷子。我看着自己的卷子,非常小心的审着题,生怕一不留神答错了。不过还好,许多题都是我见过的,整个考试过程,还算基本顺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估计我能考上。只等着一星期以后那一声春雷了。

  考试结束后,我找了一个饸络店美美的吃上一碗饸络,这是我从上班以来吃过的最美的一顿饭。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条件艰苦,整天就是米饭就黄豆,起初多少有些不适应,不过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最起码做饭的过程比较简单,黄豆添锅煮一煮加点盐就行,煮一次足可以吃上一星期,放在通风的地方也不会变质。米饭是随吃随做,早上米饭,中午米饭,晚上还米饭,只要能填充肚子,从来不考虑味道如何。

  吃了饭,我就直接原路返回了,因为,我要争取早一点赶到学校,不能让学生耽误的太多,一班的小精灵还在等着我呢!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赶回了学校,正好第三节课才开始。我给学生上了一节数学。这一节我发现自己讲的特别的卖力,因为,可能是我特别高兴的原因吧。

  

  节气早已过了立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沉的,西北风刺骨的冷。今天下午放学后,突然,飘起了雪。雪越下越大,到了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地面上已经覆盖了足足三公分厚的一层。

  我是最怕冷了,每年冬季简直是我的地狱。从小落下呼吸道脆弱的毛病,一遇冷空气就咳嗽。这几天我的咳嗽病又犯了,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每到这个时候,只有躲进屋里,呼吸些暖空气,才能减缓症状。

  我倒了一杯热茶,躲进洞里,关紧门,这时候,才感觉好了许多。洞里的温度要比教室里暖和的多。

  闲着无聊,也无心看书,我坐在风琴旁,打开那磨损得发光的琴盖,又开始弹东方红……

  我现在弹得非常娴熟,主要是弹的次数太多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者说叫熟能生巧。我简直做到可以不看键盘,两手就可以在键盘上自由驰骋,得心应手。

  那美妙的琴声,随着我的指尖在流淌,悠扬而动听: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此时,我也完全陶醉其中。

  咚咚咚……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谁呀?"这么晚了,还有人来,莫不是学生出事了,想到这里,我的心猛的揪一下,急忙站起来去开门。

  " 郭老师,今晚有紧急情况,镇里让我通知到每位教师,让你现在通知本班学生明天放假一天。"张校长急促促的对我说。

  "现在就去吗?"我说。

  "拿上电灯,别忘了再带上一个结实的棍子防身用"张校长又叮嘱一番。

  学校的每个人都配有一个电灯,五节电池的,特别明亮;棍子,我们每个人都准备的有,杉木的,五尺长,特别结实。这两样东西,山村教师必备。因为,我们经常出去夜里家访,山里有野生动物,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们等于有了猎枪。路上遇到山混子,我们先用灯照,然后,拿住棍子一边吓唬,一边吆喝:打狼呀!打狼呀!……狼基本上都能吓跑。

  张校长说完就走了,他要继续通知村里回家的老师。我也回屋拿上这两件东西,披上一件雨衣,就出了门。

  雪下的真大呀!通往学生家的羊肠山道已经盖了厚厚的一层,远处,近处,树木,沟坎都是白茫茫的,幸亏去学生家的道路还算熟悉。

  我是不会迷路的,只是还在飘着的雪花不停的打在脸上,弄的我几乎睁不开眼。还好!我有棍子,可以探路;我有电灯,可以照明。我什么都不怕,反倒觉得雪里行走也不失一种美。毛主席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我此时感到,与雪奋斗也是其乐无穷的,只是在雪地里行走,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的不停。

  先去的第一家是上村的张翰家,张翰的爸爸不在家,家里只有爷爷和奶奶。当他们看到老师冒着大雪来看望他们的时候,很是感动。又是为我倒茶,又是为我让座,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等我说明来意以后,张翰的爷爷非要领我一同去不可。我谢绝了,路我都熟习,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再捎上一个人一同受罪呢?

  就这样,我一个人,一家一家的去,当我把所有的学生都通知完后,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不过,平时我们每次家访完,要比这个时间晚的多,因为,学生住的比较分散,上下涉及五六个村呢。

  等通知完最后一个学生后,我沿着山路开始向学校返回,发现此时路上的雪已经下的很深了。,幸亏通知的及时,要不明天学生上学,一旦出了安全事故,其心何忍呀?此时,我感到上级领导是何等的英明!l

  我踩着那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风停了,剩下的只有不停飘落的大雪。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感觉天地间只是一个白的世界,看不到山,看不到沟,看不到河流,什么都看不到了。

  等我回到洞里的时候,我才感觉少有的暖和,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那种,可能是太累了,那一晚我睡的真香呀!

  

  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十五日,离放寒假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晚饭过后,那又大又圆的月亮,如约的爬上东山头,慢慢的升了起来。此时,整个山村十分明亮。

  站在学校的高处,我可以看到远处上村的房子,和那远近高低不同的山景。我还能清楚的看到学校周围树枝的秃丫,甚至,教室房子上面干枯了的瓦信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因为是冬季,这里没有桂花的香气,只能是夜静冬山空的山景。月出确实惊扰了一群山雀,他们从这个树枝叽叽喳喳的飞到那个树枝,仿佛山涧里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也被它们惊出的声音。

  所有的学生和其他四个老师都回家了,偌大一个校园就剩下我,还有那架搬不走的陪伴我的脚踏琴。今晚我在下学后六点多钟的时候吃的晚饭,自己做的,还是那米饭就黄豆。我先是把大米用水冲一下,然后,放入锅中,添水,盖上锅盖。灶台边就有学生为我捡来的干柴,把这些干柴小心的放入炉灶里面,点火,然后,坐在傍边慢慢的加柴,不到半个小时,米饭就做好了。盛上一大碗,就着早已煮好的咸黄豆,吃起来也挺不错。我在学校里最喜欢做这样的饭了(别的我也做不了),简单省事。听说,我的前任李老师,也经常做这样的饭。

  明天就要过冬至节了。在家的时候,每逢过冬至节,我们这里家家户户总要吃上一顿饺子,老人说这叫吃冬疙瘩,因为,天气越来越冷,吃了冬疙瘩可以不冻坏耳朵。这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吃不吃饺子,与冻不冻坏耳朵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我想,这可能是古代人,为了改善一下伙食,想出的做好吃的理由吧?

  我在家的时候,每年过冬至节,母亲总要为我们包上一顿好吃的猪肉饺子。用那萝卜加猪肉剁成的饺子馅,外面再包上一层薄薄的小麦面面皮,做成的饺子,真是好吃极了,到现在每每想起来还十分怀念。

  我明天中午一定要吃上一顿饺子,我就到镇上去吃。听说镇东头有一家,叫老店饺子,老板是一个做了三十年饺子的老人,他做出来的饺子香而不腻,吃过他家饺子的人都说好。对,我明天中午就去他家,吃他的猪肉饺子。

  第二天上午放学后,我骑上自己的二八车,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不声不响的就径直去了镇上。十几里山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我就推推骑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到了镇上,找到那一家饺子店——老店饺子。l

  今天来吃饺子的人还真不少,一个偌大的屋子已经坐满了顾客。店老板忙的顾不上说一句话。幸好饺子是包现成的,只要顾客要,随时都可以下锅。我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向老板报了一碗猪肉馅的饺子,加一碗酸辣汤。

  我不知道,老板做的饺子和我母亲做的饺子吃起来是不是一样,不过我想,今天既然有这么多人吃,肯定错不了。自从去学校后,我还是第一次买饺子吃。记得上一次是在县城考试的时候,我吃过一碗饸络,那味道真是不错,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念念不忘。不常出来买饭,不是怕花钱,主要是不方便,就比如今天出来买饺子,来回就要跑二十多里地,需要一个多小时,加上吃饭的时间,回到学校如果耽误了就会影响学生上课。要不是今天过节,我是不会出来吃饭的,那个米饭就黄豆还不至于填饱不了肚子。

  饺子端上来了,老板很热情,还给我亲自递上一双筷子,我是今天彻彻底底的享受了一次皇帝待遇。开吃,我一边咬着那香香的饺子,一边喝上一勺酸辣汤,真是美极了。

  很快,我吃完了,站起来付了五角钱的饺子钱(那时饺子是五角一碗,饸络也是五角一碗),推上自己的二八车,急急忙忙的向学校赶去,生怕迟到了。

  下午一点四十分我赶到了学校,还好,离上课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我放慢了脚步,推着车来到自己的住室。

  当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惊呆了。我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包包饺子,有用报纸包好放在桌子上的,有用稀布包好放在上面的,还有用瓷碗盛着满满一碗放在那里的……

  这时,我的身后挤进来一群学生,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郭老师!祝你节日快乐!"

  一切我都明白了,此时,我感动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这就是我们山区的孩子,一群可爱,朴实的孩子,就如同我身旁的这架脚踏琴一样,外表是简陋的,却能弹出感动人的歌曲…...

  

  今天上课不知为什么,王艳同学的作业没有完成。昨晚我布置的家庭作业并不多,只有两道题,只要用上半个小时就能工工整整的写完。这个王艳真气人,我问她为什么没完成,她就是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我越问她越哭的厉害,气的我好好的批评她一番,还动手拍了她两巴掌。

  王艳是我们班的好学生,不但爱学习还爱劳动,对老师也很有礼貌。她和同学们相处,从不打闹,是一个很腼腆的小姑娘。她还是我班的学习委员,负责着学生作业的日常检查。可今天她的作业却没有完成,是不是有什么原因,我打算下学后一定去她家看看。

  冬天总是黑的很早。我吃过晚饭,六点钟才刚过一点,天已经黑了。我拿上我的五节电灯和我的杉木护身棍,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去王艳学生家进行家访,看一看到底什么原因,使她昨晚的作业没有完成。是不是昨晚她病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是个谜,真是急死人!

  王艳家住在前村,离学校隔着一个上村,大概有六公里的路程,村里一共才有三户人家,都相距较远。她家就在村东头。

  山里冬天的夜特别静,静的让你想象不到它到底有多深。路上根本不会碰到一个人,如果,还能听到些声音,那就是路旁山林里时不时弄出的几声山雀的沿枝声和远处猫头鹰的巡夜声。我深一脚浅一脚的,照着电灯,肩上扛着护身棍,总算来到她家门前。我没有急着进她家院子,我就想站在她家院墙外边,想一看究竟。

  她家的院墙很矮,连我的腰部高都没有,土墙上插些带刺的短树枝。我站在墙外,里面的情况看的一清二楚。王艳家住着两条土洞,一条是下雨时栓牲口用的,一条住着她母亲和她。她爸爸三年前在叶沟煤矿上当旷工,后来,煤矿上出安全事故,发生了瓦斯爆炸,一次死了好多人,其中,就有她爸爸。现在,一家人只剩她和她母亲了,两个人相依为命,过着十分艰难的日子。

  隔着院墙我看到,院内小桌上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灯上罩了一个纸糊的罩子,以防煤油灯被风吹灭。王艳趴在桌子上写着家庭作业,一头牛正在院内槽上吃草,王艳时不时的起来给牛加些干草。

  我推门进去。王艳看到了是我,急忙站起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端起煤油灯领我进屋。我走进屋内,看到床上躺着她的妈妈。她妈见是她的老师来了,急忙和我打招呼。她挪了挪身子,就是起不来。她告诉我,她昨晚病了,发病的时候浑身出汗,心里疼痛的厉害,幸亏她燕子放学回来,把她扶到床上,就急急忙忙的去镇上给她请医生。她表叔就是镇上的医生,她把她表叔请来,看了病又到镇上,随她表叔一起把药取来,一晚上燕儿跑了两个来回,有30多公里,真把她累坏了。昨晚上她的家庭作业没做,是母亲不让她做的,因为回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多亏了这个孩子,要不是燕子,她的病恐怕就不行了。我看到,她妈一边说一边在掉眼泪,声音有些哽咽。

  当我听到这里,我一切都明白了。一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呀?一晚上跑了六十多里地,两个来回的镇上,为她妈妈请医生。那山路是何等崎岖不说,一个小小的年纪难道就不怕山里的野生动物吗?

  此时,我感动了,我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在颤动,我说:"傻孩子,你咋不给老师说呀,你不知道我还有一辆二八自行车吗?我可以骑车子帮你去请医生呀!"

  这时,我才感到,今天对王艳的批评是多么的荒谬呀?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受到了我无缘无故的批评,还打了她两巴掌,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于是,我连声向燕子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出了她的家门,一路上,我深深对自己的工作做了反省,作为一个教师一定要弄清事实真相,否则,就会犯大错误。

  对不起,我的学生,老师会吸取教训的。

  

  

  时间过得真快,明天寒假就要正式开始了。今天上午我召开了班级大会,传达了下期开学报到的时间,和假期学生应该注意的安全事项,发放了成绩通知书。又搞了一个小联欢,学生都表演了节目,我那架脚踏琴在我的弹凑下,一曲东方红娓娓动听,学生听的简直入了迷,直夸老师弹得好呢!

  上午十点半钟,学生都纷纷离开了学校,结束了他们这期的学校生活。我回到自己的屋内,坐在脚踏琴傍边,找一块干净的抹布,仔仔细细,一点点的擦拭着这架脚踏琴上所有的灰尘。断了的线我把他重新接好,琴上每一块破损地方我都重新修理一遍,生怕它有一点闪失,因为,我下一期要走了,我要完完整整的把这架琴交给后来人,让后来的老师,在这个小山村能抒发一下心中的寂寞,排解一下那日日夜夜山中的孤独。

  我是要走了,下一期我要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了。这个消息,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学生和老师。这是在学生进行期末考试的头一天,张校长从镇里开会回来,他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在上次公务员考试中,我考了全县第一名,我被录取了。他偷偷塞给我一个通知,是县里发的,通知上让我过了春节到县组织部报到。张校长不让我说,让我悄悄的走,省的有什么麻烦。

  今天是我在这个学校的最后一天,我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停当,包括这架脚踏琴,我的五节电池,还有我那家访用的杉木防身棍。

  我拿着抹布,把脚踏琴的每个地方都擦的干干净净,然后,盖上琴盖,找一个透明胶布带,把它轻轻的粘好,意思代表封存。我把我的五节电灯规规矩矩地摆在桌子上,身上给她系上一块红布条,意思代表吉祥;五尺杉木护身棍,是我的护身之物,我就把它放在桌子的一边,红布条当然是少不了的。

  一切停当之后,我走出屋外,我想再看看这个学校,看看这里的大山,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

  校园内北边的五个教室,已经十分破旧,真的该整修了,如果按照危房等级划分,他们都应该属于c级危房,因为,每次下雨,屋内都漏,学生总把盆盆罐罐放在滴漏的地方,接漏下来的雨水。校园内那颗大槐树上挂着的校钟,已经被敲得坑坑洼洼了,听说它是当地人从野地里捡来的一个大炮筒,挂在树上当钟敲,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虽然,有些不好看,但敲起来,声音到是蛮好听的。,

  我出了校园,沿着往日走过的山路向深处走去,感觉山里的空气特别新鲜,让你闻不到一点杂质味。

  今天阳光很好,路两边的林子里,不停地传出各种山鸟的声音,但绝对不是猫头鹰的叫声。

  这里的山真大呀!看远处,山外还连着山,山山相连,看不到头见不到边。我想这里的人们要想走出大山,只有发展教育,教育可以改变贫穷。

  就这样,我从中午出去,一直走到了很晚,才回到了住室,早上还剩一点做熟的米饭,我热了热,就着黄豆吃了。

  这夜我睡的很香,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钟了。我急忙起床,洗脸,刷牙,然后收拾屋子,把我的锅碗瓢勺重新刷一遍放到灶台旁,把我的被子捆到我的二八车上。看看再也没有什么收拾了,我才开门准备回家。

  当我打开屋门的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情况惊住了。我的所有学生和老师,他们都来了,他们齐刷刷地站在门外,在等着向我告别。学生从家里拿来鸡蛋要送给我,拿来一块自己家炕的油馍也要送给我,有的还拿来山枣,花生......他们非要送给我不可。

  我不知道我要走的消息是谁透漏了出去,好像他们都知道了。所有的同学,他们都饱含着眼泪,要求我下一期还能回来,特别是张翰和王艳同学,她俩哭的更伤心,他们不愿意我离开他们。当时,我的心真的碎了,我点着头答应他们,答应他们一定回来。

  我在他们的默默深情中,依依不舍地推上我的二八车离开了他们,踏上了回家的路。此时,我仿佛听到脚踏琴正在弹奏东方红歌曲的声音,那声音是多么的嘹亮……

  过了寒假,我没有履行诺言,我没有再回到那个学校去教学,而是去了组织部。那一次可能是我一生对孩子们说的最大的谎言……

  从那次离开学校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没有去过那个大山。只是在三十年后我才听说,学校已经撤并了,张翰同学从清华毕业以后,被分到国家病毒研究所工作了,这次新冠疫苗的研究,他也参加了。王艳同学北大毕业后,去了某省财政厅当了处长,那架脚踏琴被当地政府送到了博物馆……

  

  作者:郭国朋、石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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