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焱公子 编辑丨水青衣
来源丨焱公子(公号ID:Yangongzi2015)
一
我25岁加2岁生日那天,我妈问我:“儿子,你有什么生日愿望?”
我想了想回答:“有生之年,不辜负活过的每一天。”
我妈沉默了1分钟,问:“你现在正写的作品,大概还要多久完成?”
我说:“六天吧,快的话,也许五天。放心啦,我还剩一星期呢。”
她怜爱地看着我,点点头:“妈妈再送你2天,作为你的生日礼物。你充裕些,写得也会更好些,想必能卖个更好的价钱。”
我担忧地看着她:“你应该只剩3天半了吧?我不要,你自己留着。”
我妈的目光温柔又坚定,一如既往。她走上前拥抱我,伸手抓住我的胳膊,与我手腕相抵,轻轻翻转过180度。
一股无比熟悉的暖意,再次经由她的手,流淌到我的全身。
我清晰地看见自己右腕上那个幽蓝的倒计时变成了9天,而我妈手上的,则只剩下1天半。
她的身体抖了一抖,似乎很冷。我用力抱紧她问:“那你怎么办?”
我妈笑了:“瞎担心什么?妈妈活了这么久,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轻松搞到时间。”
我静静看着她,她脸上带着一贯的自信与从容。我稍稍放了心。
她的身形紧致,面容年轻姣好。自我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她就是这副模样,一刻也没改变过。
二
这是个疯狂而令人振奋的时代,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已被基因技术彻底打破。
人不会生病,也不会衰老。成年之后,所有人的外在容貌,都将被锁定在25岁。
如果有能力持续赚到足够的时间,理论上,你甚至可以永生。
然而,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感。对于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25岁,是天堂与地狱的界限。
因为每个人手上的倒计时,正是从满25岁的那一刻起,开始启动的。
倒计时的初始值,是1年。若归零,就会死。
时间,是这世界唯一的通行货币。你可以靠工作来赚取时间,而所有吃穿用度,也都要靠它来兑付。
我的家乡云州处在3线时区,最常用的货币单位,是天。
去一家不错的餐馆吃一顿,需要半天。
住一晚3星以上的酒店,需要1天或2天。
买一件质量尚可的衣服,需要1天以上,名牌的话,甚至需要5-10天。
为了活着,整个世界都在高速运转,人们总是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浪费一分一秒,在他们认为不值得的事情上。
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是倒计时尚未启动的21岁。我和我妈走在街上,迎面一个光鲜靓丽的女孩款款走来。她冲我甜美一笑,忽然就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她身上穿着最新款的潮牌,手上拎着限量款的坤包,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嘴角那抹笑意依旧残存。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依旧对美好的明天充满期待。
我很错愕。以她的衣着来看,她应该是个富裕的人,怎么会就这样轻易让自己的倒计时归零?
我妈淡淡说:“或许,她只是本来就不想活了。儿子,当你过了25,再继续活过很多年,你就懂了。”
清理者迅速走过来,抬走了她的尸体。
大街上,人们依旧行色匆匆,他们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一个人因此驻足。
三
我妈每次赚到时间,都只给自己留1天或1天半,其他都会给我。
我问过她做什么工作,她从不告诉我。她总是轻松又满是憧憬地说:“儿子,等你有一天成了大作家,咱们就不缺时间了,妈妈也就不用再出去工作了。在此之前,你就安心写,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习惯每天花1小时,出门找灵感。
云州并不大,横纵就4条街。我走上第3大道,道旁胡同里,一个姿态妖娆的女子看见我,瞬间流露出一种猎食者般的眼神,向我连连招手。
她媚笑着说:“帅哥,你付我1天,我可以陪你1个小时,干什么都行哦。”
我摆摆手,没有停留。
她在我身后大喊:“喂,别走啊!半天也行!绝对给你一次难忘又销魂的体验!”
我继续往前,一个拿着画板的清秀姑娘,犹豫地挡住了我去路。
她怯生生地说:“大哥,你能给我1小时吗?我这幅画快完成了,它一定能卖个好价,可我时间不够了。你给我1小时,我卖出它后,我……我就是你的。”
她边说边抬起手腕,我看到上面只剩下27分钟。
我看着她,她的眼眸里映出了我的样子,充满着熟悉的渴望与不甘。
我点点头,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与她手腕相抵,轻轻翻转过180度。
“我给你2个小时,不需要你什么回报。坚持下去,加油!”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感激地说:“大哥,你真是个好人!你就在这等我,我一定要报答你!”
我继续往前,没有等她。奇怪的是,当我闲逛了一圈准备回家时,她竟然找到了我。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苏青,苏绣的苏,丹青的青。你的2小时我就不还了,我,会用别的方式报答你。”
她笑盈盈望着我,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我一眼看到她白皙的手腕上显示的倒计时:7天零1小时40分。
那幅画,她果然卖了个好价钱。
四
深夜时,我妈回来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但一看到我,立马又重新抖擞了模样。
我上前接过她的包,对她说:“妈,你不必这样。”
她爱怜地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拉着我坐下来:“儿子,你知道妈妈今年几岁了么?”
我摇头,她笑道:“25岁又65了。想不到吧?妈妈生你的时候,已经快70了。妈妈要谢谢你的降临,因为你,我才找回了些生活的动力。”
她的话让我有些惶惑,同时也隐隐升起某种莫名的不安。
我妈摸着我的脸颊问:“儿子,如果你现在突然有了很多时间,你还会继续写你的小说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那是我毕生所爱。”
她欣慰地笑:“那就好,特别好。”
次日一早,当我在清晨的阳光中惬意地醒来,感觉浑身无比温暖。
我习惯性地翻过手腕,赫然看到我的倒计时变成了一长串——10年零7天零14小时!
可昨晚入睡前,明明还只是7天23小时。
我妈昨晚那句话,此刻瞬间在耳边惊雷般炸起:“儿子,如果你现在突然有了很多时间,你还会继续写你的小说吗?”
一股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我一声大喊跳下来床来,屋里早已没有我妈踪影。
客厅餐桌上,我看到了她为我准备的早餐,还有压在橙汁下面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这个世上唯一在意我的人,此生最后一次对我的叮嘱。
“儿子,妈妈赚到了一大笔时间,都给你,不要辜负它。
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活。千万不要像妈妈一样,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热爱。
记住:从此后,你不仅为自己活,也是为我活。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
纸条从我指尖滑落,像从我身上生生剥离的物件;阳光透过客厅落地窗,直直扎进我的心脏,炙热又冰凉。
五
三天后,有人敲我家门。我打开门,竟然是苏青。
她没有背画板,一身裙装,整个人显得时尚又妩媚。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找到我家,她已出声笑道:“别问那么多,说了要报答你的啊,姑娘说话算话!”
我请她进门,她看着满屋狼藉,一边摇头一边替我收拾。不一会儿功夫,便恢复了井井有条的模样,好似我妈还在时一样。
她给我做了顿饭,手艺竟也并不比我妈差。吃完后,她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倒计时,然后问我:“你,做过吗?”
“做过什么?”
她笑了:“就是男女之间,都会做的那件事。”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温柔又迷离,与初见时怯生生的模样判若两人。在她如水的目光里,我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我伸出手,笨拙地寻找落点。她咯咯地笑,轻盈地脱去了自己的衣服,美好的胴体在我身前一览无遗。
我感觉血往上冲,情不自禁抱紧了她。在从未有过的刺激下,很快完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次。
我有些羞愧,她轻轻拍着我后背,温柔地说,没关系。
我俩抱在一起,我翻过手腕,给她看我的倒计时。
她惊讶又羡慕,我跟她完整说了来龙去脉,之后对她说:“咱俩在一起吧!你画画,我写作,简直完美的天作之合!你从此可以安心创作,我的时间,就是你的。”
苏青的眼睛闪闪发光,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翻身跨坐在了我身上,妩媚地说:“想再来一次吗?”
六
苏青顺理成章,搬进了我家。
最初一段时间,我们过得异常开心而满足。
白天一同外出采风,回来后疯狂做爱。晚上各自创作,灵感匮乏或疲惫时,继续做爱。我们的灵与肉,都无比和谐又充实。
分歧,是从某一天,我们谈起未来开始的。
苏青说:“我想去云州最好的学校教美术。”
我有些不解:“现在这样挺好的啊,为什么要去当老师?”
苏青摇头说:“咱俩都是普通人,又没什么背景。不管是我的画,还是你的小说,都卖不上好价钱。等混成所谓名家,也太飘渺了。”
“所以,你是要放弃你的理想吗?”
苏青说:“这不是放弃,是换一种方式坚持理想!我自己画也是画,教人画就不是画?我建议你也好好调整一下,别老写什么小说了。现在这个时代谁还看小说?你如果能写点教人怎么省时间、赚时间的文字,哪怕写点娱乐八卦,一定卖座得多!”
我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这和我预想中的状态,偏差很大。
“青青,咱们现在手上还有10年,每周也能稳定赚来时间,只要不出什么岔子,完全可以按照咱们想要的节奏一直过下去。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吗?”
苏青看着我,眼里浮现出明显的失望。
她指着窗外大声说:“你知道我的家乡是哪吗?木县,4线时区。那地方物价很便宜,但也没什么好东西。打开门,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拼尽全力来到你的家乡云州,但它也不过只是3线时区。你就不想去2线的香市,甚至1线的圣邦看看吗?那里的人,才更有可能永生!只在这样一个地方毫无念想地苟活,没准儿哪天就死了,不觉得遗憾吗?”
我内心升起莫名的失落,最终放弃了争辩:“青青,原来你要的,是这个。我现在还能想起咱们的初见,你当时说,你叫苏青,苏绣的苏,丹青的青。”
她不为所动,很快回应:“名字只是代号。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另一个版本:我叫苏青,苏醒的苏,青云直上的青。”
七
苏青没能说服我,但我理解了她。
我托儿时的朋友找了关系,兑付了4年时间上下打点。最终如她所愿,把她送入了云州最好的学校教美术。
如果我能预知未来,我应该会后悔这个决定。
她去教美术后,我俩在一起的时间显著少了。
她一开始还是会每天回来,但不再给我做饭。她很忙碌,并不是忙着画画,而是和各种人通过网络交流很多我不懂的话题。
我们做爱的频次也低了,且她总会严格控制时间。几乎每一次,她都会用娴熟的技巧,让我更快地缴械。
她总是说,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期,如果不是考虑我的需求,甚至这10分钟她都不该花。
中间有几次,她提到她认识的学生家长里,有专门做名人八卦杂志的总编,如果我愿意,可以去为他们工作,据说能赚更多的时间。
我拒绝后,她再也没提过。但在她脸上,我又一次看到了那次争执时的失望。
又过了些时候,那一天,她破天荒回来得非常早,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之后,她又引导我爬到她身上,让我尽情挥洒激情,没有控制时间。
等我平静下来后,她对我说:“我争取到一个去香市进修的机会。大概2个月,也许会更久。”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明白,这一天终究会来,或早或晚而已。
我明白,这才是她的理想。我不应该阻挠,也没法阻挠。
我明白,她不会只离开2个月。“也许会更久”,才是答案。
我抬起手腕,倒计时还有5年。我拉过她的手,打算给她2年,作为践行的礼物。
她却甩脱了我的手,淡淡地说:“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我俩再无言语。
东方既白时,她起身穿好衣服,俯身吻了吻我额头,轻声说:“谢谢你,曾那么真诚地,保护过我的梦。”
之后,她就离开了我家,再也没回来过。
八
我消沉过一段时间,认真地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错了。
我知道,自己是个很不识趣的人,当身边人人都在追求明确的、可预期的精准回报时,我却在做一件根本没法预料风险的事情。
25岁前,身边和我一样做着缥缈文学梦的,至少还有几十号人。但渐渐的,这个圈子的人越来越少。
我最好的兄弟老金,写作上比我更有天赋,连他也早在24岁时就宣布不写了,声称要子承父业去做餐饮。
现在,他手上随时都有几十年,动不动就去四处旅游,日子过得潇洒惬意。
老金曾不止一次,掏心掏肺劝我:“放弃吧,找点正经事做。写小说是有钱人的消遣和奢侈,对咱这种普通人,它就是致命的诅咒。认清你自己!”
现在想想,他的话,和苏青曾经说过的话,何其相似。
老金没有错,他认清了自己和现实,获得了他想要的生活状态。
苏青也没有错,她真正想要的,是去更好的世界看看。而绘画、艺术、去学校当美术老师,甚至和我在一起,只是她达成目标的手段。她也做到了。
那么,是我错了吗?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承认,是我错了。
但此时,我总会想起我的妈妈。
我想起她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想起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她说:“儿子,妈妈赚到了一大笔时间,都给你,不要辜负它。”
她说:“去做你喜欢的事情,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活。千万不要像妈妈一样,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热爱。”
我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能按照自己心意而活,哪怕真的能一直活着,意义又是什么?
一想到这,我,不能认错。
我叫了一辆车,让司机一直朝着时区边缘开。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们的一丝波澜。
我从人群中穿过,一路往前,终于来到了临界点。
向左,是木县;向前,是香市;向右,是圣邦。
司机问我,要去哪?
我看了看身边的画板——那是苏青走后,留给我唯一的礼物。
我对司机说,向左。
我要去往木县,把这画板,埋葬在它曾经的位置。
而我,将重新回到云州,按照我想要的方式,继续任性地活。
不取悦,亦不妥协。
保不齐,我哪一天就死了。
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活过的每一天,都不曾辜负。
注:本故事背景世界观设定,参考于电影《时间规划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