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读相对冷门的书籍《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以下称《廉明公案》），越发喜欢里面的内容。原以为它只是本断案的案例合集，其实不然。读得多了就会发现，书中的内容有一定的纪实性，可以让我们了解明代的司法制度和社会风俗。

　　不仅如此，书中所列举的案例，具有一定故事性和文学性，你也可以将其看作一本文学作品。

　　比如，下面的“陈按院卖布赚赃”，这个故事一波三折，情节曲折，狗血离奇，结局又相对圆满，让我们看到“三言二拍”的影子。

　　（一）

　　话说，明朝正统年间，赣州府召城县，有一个叫鲁学曾的人，他的父亲是个清官。鲁学曾小时候，父亲还健在，就跟门当户对的顾远猷家的女儿阿秀订了亲。后来，他父亲死了，家境陡然恶化，吃穿用度紧张，甚至凑不够结婚的聘礼了。

　　家庭差距越来越大，顾远猷想要退掉这门亲事，但是阿秀很喜欢鲁学曾，不愿意退亲。

　　阿秀的母亲孟夫人是个贤惠的妇人，她很疼爱自己的女儿。眼看阿秀已经二十岁了，急着想让她结婚。她就派人找到鲁学曾，说：“你岳父看不起你家穷，想要退亲。现在他出门了，你快来我家，我给你一些钱，明天你拿去当聘礼，就可以结婚了。”

　　鲁学曾听了很高兴，但是他太穷了，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以去见岳母，于是他想到姑姑家去借。姑姑见到他来了，问他有什么事。

　　鲁学曾说：“岳母看我家穷，昨天派人来叫我，要给我钱当聘礼，然后结婚。可是我没有衣服，就来问你给表哥借一套，明天还给他。”

　　姑姑听了很高兴，留他吃了午饭，并让自己的儿子梁尚宾拿一套新衣服给鲁学曾去。谁知，这梁尚宾是个地痞无赖。他行为不端，听说这件事，故意不借衣服，还撒谎说：“表弟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怎么能这么快走呢？我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明天就回来陪你。”

　　其实，梁尚宾哪有什么朋友啊？他所拜会正是鲁学曾的未婚妻阿秀。

　　那天，梁尚宾悄悄地跑到顾远猷家，谎称自己就是鲁学曾。孟夫人和女儿阿秀出来招待他，但见他说话粗鲁，举止粗俗，登时心生厌恶。

　　孟夫人说：“贤婿也是清官的儿子，父亲是读书人怎么会这么没礼貌呢？”

　　梁尚宾回答说：“钱是男人的胆，衣服是男人的面子。我家里穷困潦倒，还住在茅屋里，突然见到相府的气派，顿时心神不安，所以才这样。”

　　孟夫人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理。她将梁尚宾留住下来，还暗中放阿秀晚上与他约会，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男女之事了。可见，孟夫人已将梁尚宾作为真正的女婿看待了。

　　（二）

　　第二天，孟夫人收拾了八十两银子和一些金银首饰珠玉等值一百两的东西，交给梁尚宾。梁尚宾拿了这些财物，屁颠屁颠回家了。

　　梁尚宾到家后，对鲁学曾说自己看朋友去了。为了防止事情泄露，他又缠住鲁学曾两天，到了第三天才借衣服。

　　鲁学曾穿着同样的衣服到了顾远猷家。孟夫人感到很惊讶，就问他：“你是我女婿，你跟我说说你家的事情。”

　　鲁学曾一一说了，都合乎实情。鲁学曾长相出众，气质高贵，说话文雅，孟夫人心里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鲁学曾，前面那个是个骗子，便后悔不已。

　　孟夫人让鲁学曾进屋，并对女儿说，“你出来见见他。”阿秀不肯出来，只在帘子后面问说：“叫公子前天来，怎么等到今天。”鲁学曾说：“我生病了，所以今天才来。”阿秀说：“你要是早来三天，我就是你老婆，钱财也有。现在来晚了，这是你的命运。”

　　鲁学曾听得云里雾里，忙说道“岳母派人来约我，给我钱当聘礼，所以我才来这里。如果没有钱给我，也没关系。你说的今天、前天什么意思呢？”

　　末了，他又语带愤恨地说，“我对你的感情是真挚的，我要是不写退亲的信，就算你等到三十岁，也还是我的老婆。你父亲再有权势，也不能把你再嫁给别人吧！”说完就要走。

　　阿秀说：“等一等。是我跟你无缘分，你后面还有好老婆。我把一对金钿和两副金钗给你买书读，希望跟你结下来世的缘分。”

　　鲁学曾说：“小姐怎么说这种绝情的话。这钗钿给我，怎么能当作退亲的礼物呢？不管你父亲怎么对我，我就不走。”阿秀说：“这不是退亲，明天就会有结果。你快走吧，拿着这钗钿，稍微晚一点，可能会连累你。”

　　对于阿秀的话，鲁学曾越发不明白了，便坐下来看看什么情况。不一会儿，内堂有人跑出来说，小姐上吊自杀了。

　　鲁学曾一个健步冲进去，解下绳子，孟夫人扑上去抱着女儿痛哭，泪如雨下。孟夫人挥手对鲁学曾说，你快走，不可再在这里逗留。

　　鲁学曾回到姑姑家，将未婚妻上吊自杀的事情也告诉她了。一旁的梁尚宾听了，大为惊讶，内心惶恐不安，后来不得不向母亲坦白骗聘礼、强迫和阿秀过夜的事实。

　　梁母听了如五雷轰顶，惊忧交加，不久就去世了。梁尚宾有个媳妇田氏，美貌贤德，才入梁门一月。她听到梁尚宾的所作所为，愤怒地说，“你这样的人，天理不容，我求你离婚。”

　　梁尚宾说，离就离了，我家里有许多银两，不怕没有女人，马上就休了你。

　　（三）

　　再说顾远猷回家后，看到女儿自缢身亡，便问原因。孟夫人说：“女儿从前十分骄贵，常欺负丫鬟。日前女婿来求亲时，因见他衣衫褴楼，面目可憎，便羞惭得自缢了。这和女婿没有关系。”

　　顾远猷大怒说：“我曾要和他退亲，你和你女儿两人都执意不肯。现在，他来玷污我的门风，我女儿死了，反说和我女婿无关！我定要他抵命。”

　　于是，顾远猷写了状子到府里去告状，大意是说，我的女儿阿秀，年龄刚到成年，已经许配给了鲁学曾。订婚之后，鲁学曾偷偷来到我家，强迫和我女儿发生关系。女儿知道廉耻，感到羞愧难当，便上吊自杀了。

　　鲁学曾进行申诉：我是被冤枉的。我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虽然我答应过这门婚事，但是她还没有正式嫁给我，聘礼还在，名义上并没有改变。然而，顾家背信弃义，想要用计来陷害我，后来阿秀也愤怒自杀。这些都是顾家自己造成的。

　　顾远猷不是个平民百姓，他在体制内也有个佥事的官衔。顾远猷买通官府上下，一心要将鲁学曾置于死地。

　　在顾远猷的催促下，赣州府府尹偏听一词，拘拿了鲁学曾，并拟将他定为死罪。眼看就要秋后处斩了，顾远猷又写了封信给抚院大人陈濂。陈濂接信后，命将鲁学曾暂予监禁等候发落。

　　孟夫人听说这件事后，暗中派家人去见陈濂。陈濂私下盘问学曾，了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陈濂有点不理解，“都是你的岳丈，原告嘱咐定要杀你；你岳母又嘱咐不要杀你。其中必有缘故。”

　　于是，陈濂到公堂细细审问，鲁学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叙说了一遍。听罢，陈濂更加确认了钱财就在梁尚宾家，而且还没有花掉。

　　（四）

　　审完鲁学曾后，陈濂装作卖布的商人往梁尚宾家去卖布。

　　梁尚宾问，要买二匹布。陈濂故意说，我的布如何好，故意将价钱报得很高。梁尚宾一听价高便不买了。陈濂又说价格可谈，等到谈得差不多了，他又不卖了。如此反复几次，梁尚宾被激怒了。

　　陈濂也骂着说，“我量你不是买布人，我有布二百两，你如果买得起，我就少50两银子。”

　　梁尚宾说：“我又不做生意，要这么多布干嘛？”陈濂说：“我料你是个穷骨头，买不起就买不起”。

　　梁尚宾心中一盘算，我家中银有七八十两，如果再添加些得来的首饰，更不止百十两了。于是，说“银子我有的是，等我给你拿来，再添些值钱的首饰。”

　　下面的事就是两个人的交易了。

　　陈濂拿了银子和首饰，就叫顾远猷过来观看。顾远猷认出了几件金银首饰，说道“这些首饰好像是我家的，怎么到了你这里？”陈濂又抓了梁尚宾来问他说：“你偷了顾小姐的金银，已经买了布了。那天你还跟她干了什么坏事吗？”

　　梁尚宾一看前天假装卖布的人就是陈察院，知道自己的罪行已经暴露，就交代了一切，其中对于两个人约会之事，他说是顾家小姐出来见我，晚上我就强迫了她。

　　一听到这话，顾远猷怒不可遏，说现在我不仅要追究你的责任，也要让你的老婆死在监狱里，才能平息我的怒火。

　　梁尚宾的妻子田氏听说了，就找到了顾远猷。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孟夫人，“我嫁给梁家还不到一个月。因为丈夫偷了贵府的金银，我厌恶他的不义就要求离婚，已经回到娘家，跟梁家断绝关系了，他有休书在这里可以证明。”

　　顾远猷看了看休书，又问了其他细节，最终确认她是因为丈夫偷财而离婚的。就叹息说：“这个女人不沾污财，不住恶门，懂得理性和道义，名门之女也不过如此。”

　　孟夫人想念阿秀，见丈夫称赞田氏贤淑，就对她说：“我有一个女儿珍贵如掌上明珠，可惜死了。现在愿意把你当作义女，安慰我的心，你愿意吗？”田氏拜谢说：“如果能得到夫人的提拔，就像我重生了父母一样。”

　　顾远猷说：“你们两个既然愿意结为母子，现在田氏没有丈夫，鲁女婿还没娶妻，就让他们结婚，当作亲女亲婿怎么样？”

　　孟夫人说：“这个主意真好，我没想到。”田氏心里很高兴，也说：“听从父亲、母亲的意思。”

　　当天，鲁学曾与田氏就成婚了，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

　　（五）

　　对于这个案件的判决，《廉明公案》并没有交代，想必梁尚宾也是要处以极刑了。对于案例中涉及的人物，书中还是作了一一点评：

　　梁尚宾贪图别人的钱财，结果还是身无分文。他玷污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妻子最终也被人占有。这是对于贪财好色、不仁不义之人的一个警示。

　　孟夫人虽然贤德，但是过分溺爱女儿，纵容她和别人私通，导致灾祸，这也是姑息养奸的弊端。

　　田氏是不义之人，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君子的赏识，这不是上天在报答善良的人吗？

　　以上故事在说明因果报应的道理。不过，细细推敲，里面有太多的人为设计的因素。如陈濂不去卖布，梁尚宾不交出首饰，这个案子是不是就查无可查了。再如顾远猷不宽容，田氏没有那么刚烈，故事的结局是不是就不那么圆满了。这就让人深思了。

　　这个设计或许又被冯梦龙所参考，将其写进了《喻世明言》“陈御史巧勘金钗钿”的故事中。在冯梦龙的妙笔之下，金钗钿成为破案的关键，其情节也更荒诞离奇了。

　　参考文献：《廉明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