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对女人意味着什么？
是独立、自由，或者对异乡的归属感，和对生活的掌控感？
根据《2019女性安居报告》统计，去年有高达46.7%的购房者是女性，这其中有不少是未婚女性。
她们尚未结婚就背上了房贷的压力，无一例外遭到了家人的反对，甚至婚恋市场的看低。
但她们依然选择了承担这份压力，试图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为自己抓住些什么。
一间自己的房间
小井做了个梦。
梦里她抱着大书包，包里装着钱。家人在对面山头，她向家人跑去，却被悬崖堵住了进程。
要想回家，得跳过悬崖。于是她抱起包袱，就这么跳过去了。
那是银行同意贷款书批下来的前一天。她平静地睁开眼，心想，终于是跳过去了，没有掉下去。
2018年8月，30岁的东北姑娘小井，一咬牙一跺脚，在广州天河区买了个34平的复式住宅，首付53万，月供六千三。
广漂六年，她终于有家了。
▲ 小井的家买房的决定既是骆驼身上不断叠加稻草的过程，也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和很多女孩一样，小井刚毕业时也憧憬着，二十五六岁拍拖，二十七八岁有个稳定关系，接着结婚买房，在广州扎下根来。
而现实显然没有这么顺遂，眼瞅着快三十岁还没有个合适的对象，广州房价一年比一年飞涨。靠男人给自己一个“家”的想法，短期内并不现实。
与此同时，租房带来的不愉快和摩擦让小井渐渐无法忍受。
合租的室友一个比一个奇葩，“室友就是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过程”。她遇到的第一个室友，把男朋友带回家里住了两个月，第三任室友则邋遢到把内裤和护垫一起丢进洗衣机，洗手间的马桶上都是黄色水垢。
小井明白，合不来不一定都是对方的问题，也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既然如此，和下一任室友或许还会有矛盾。
好巧不巧，房东也在这时提出了涨价，原本一千五的月租一下子涨到两千二。再换便宜些的房子，就得到城中村去了。可她刚来广州时就在城中村里住了三年，好不容易涨了工资才换进的小区房。人往高处走，哪能往后退呢。
索性，买个房子，一劳永逸，还能增值。那是2017年，小井动了买房的念头。
▲ 小井从前租住的房子根据《2019女性安居报告》统计，去年有高达46.7%的购房者是女性，而在二线城市这一比例更是高达35.7%。
正当东北姑娘小井决定定居广州的时候，25岁的新疆女孩乌鸦，去到了东北沈阳。
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乌鸦就盘算着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小时候经历过大大小小很多次搬家，印象最深的一次，由于家里出了些事，他们一家三口在姥姥姥爷家寄住了五年。
那是个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姥姥姥爷一个屋，爸爸妈妈一个屋，乌鸦就睡在沙发上。
在局促的客厅里，她度过了自己的中考和高考，青春期的秘密无处安放。
她想有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 现在，乌鸦有了自己的房子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所言，“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要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
一个独立的空间是女性追寻独立自主的开始。
武汉女孩豆豆也买了房。2017年，25岁的她将工作四年来的全部积蓄都投进了这个90平的小三居，交完首付的24万，卡里只剩下六百块钱。
对豆豆而言，买房是花钱买独立和自由的过程。
她曾有朋友住进公公婆婆给买的婚房，房本上写的是公公婆婆的名字。
某次和丈夫吵架后，丈夫叫她滚出去，这让豆豆看清了婚姻的部分真相，“有了房子，以后和老公吵架或者有矛盾的话，会更有底气。”
拿人手软，为了避免父母以“买房的钱都是我给的”为借口，催她结婚干涉她的选择，豆豆也拒绝了父母的帮助。
就这样，凭借一己之力，豆豆包下了从首付到装修到月供的所有费用。
买房，好难啊
从有了买房念头开始，小井估算了自己的资产。她是做企业培训的，年薪税前14万，加上微商代购和兼职的收入，每月还个五六千的房贷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几十万的首付要怎么凑。
说来夸张，工作已经五年了，小井手里只有不到两万的存款。她是月光族，朋友圈里的潇洒小姐，每年至少国外游一次；喜欢跑马拉松，就每个月打个飞的去参赛。
一位朋友曾这样评论她出游的朋友圈：你每个月的机票钱攒一攒，首付不就有了吗？
▲ 小井买房后发的朋友圈她谋划着首付的来源——如果首付四十万，父母那儿估计能提二十，薅一薅能有二十五。剩下的呢，她把目光转向朋友圈里众多资产丰厚的朋友。
提前一年，小井开始给各路朋友搞好关系，打预防针。
她把人约出来吃饭，小小的饭桌，她坐一头，朋友坐一头，楚河汉界一划分，暗流涌动开始了。
先把话题引向，“你觉得现在买房合适吗”，再暗暗表示自己最近有买房计划，征求下对方的意见。
如果对方不看好，说明TA不相信自己的赚钱能力，十有八九是不会借的，那就直接pass掉约下一个。
相反的话，则可以告诉对方，还有两三万的缺口，能不能从TA那儿挪一挪。“可千万别说还差个十几万，能把人直接吓跑。”
通常话题进行到这里，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小井屏住呼吸一言不发，等待着靴子掉下来，那一分钟真是格外漫长。
如今回想起来，小井都觉得当时的自己挺功利，但买房的念头压过一切，“我真的非常努力去借钱去还钱。”
她曾看过一本叫《秘密》的书，书里提到了一个名为“吸引力法则”的心理学理论，大意是只要念头够强烈，整个宇宙都会来帮助你。
努力也不总是奏效。比如一个保险业的朋友，据说年薪百万，小井给她介绍了不少客户，但还是没借着钱。
“会失落，就像你做了很多功课，你想着这个人可能会借给你，那个人可能会借给你。但最后的效果可能要打五折，十个人里最后借你的就五个人。同时他们可能一开始答应借你五万，但最后只借了两三万。”
但最终，小井还是顺利借到了首付需要的所有费用，有个朋友直接借给她12万，还坚决不要利息。就这样，她买下了一套34平的复式住宅，离公司五公里，首付53万。
过户那天，她穿了一条裙子，感觉自己走路带风，裙子都飘了起来。
借钱难，还钱更难。小井借钱时许诺按照余额宝的利率算利息，等房贷批下来后立马还钱，最迟也不拖到过年。
开源节流，她做了代购，给朋友的公司做了一份兼职，对所有需要花钱的事情保持警惕。
消费自然全面降级。18年一整年小井都没出国，新衣服只在淘宝买换季的三折品，包包更是别想了，她两年没买过超过五百的包包。
人情往来也能拒就拒，AA需要花钱吧，就算是朋友买单下次也得请回来。
去年生日，有两个闺蜜都送了她施华洛世奇的项链。收到礼物时小井崩溃了，“完了，等她们过生日又要轮到我出血了。”
▲ 小井和朋友的聊天记录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周末的加班费是一天三百，秉承着“只要能加班就绝不把机会让给别人”的心理，小井一度连续加了60天的班，其中有半天是痛经实在扛不住了才调休的半天。
就这样，从18年8月到19年1月，小井逼着自己还清了向朋友借的30万。
那段时间的月初是最焦虑的。她掰着手指数，28号装修贷2800，1号两个手机号缴费四百，2号广发信用卡七八千，4号房贷固定支出6200。
而工资12号才发。
“以前说工资像姨妈，一个月来一次，一次不到一周就没了。现在呢，工资像快绝经的姨妈，连一周都撑不下去。”
豆豆就更夸张了，积蓄都投给了首付，为了凑装修，她同时打着四份工。
她是做财务工作的。九点上班，她八点前就到了公司，给其他公司做代理记账。接着上班，下班后去教育机构做电话销售。
她同时还在做机票代理。为了更多地找到客户，她装作留学生加了许多群，给的也是全网最低价。
总之那一年，豆豆每天以兼职开始，又在兼职中结束。
父母并不清楚她正背负的压力，只知道她每个周末都不在家。
护肤品也极简掉了，从前用的都是海蓝之谜之类的贵妇产品，买房后，豆豆学会了看成分挑护肤品。
房子是座围城吗
套住了所有积蓄，房子却成了钱锺书笔下的“围城”，外边的人想进来，豆豆想出去。
她原本在上海工作，外企，年终奖是八个月的工资，由此才攒下24万的首付。
对魔都房价的望洋兴叹，和一次偶然遭遇的抢劫，加上妈妈的思念和催促，豆豆动了回武汉的念头。很快，她回到武汉，进了国企，买了房子。
光鲜亮丽的office lady，年仅25岁就独自揽下三居室的首付和装修。如此的光环和骄傲，还是被国企朋友圈的价值体系瓦解了。
同事都觉得女孩子没必要买房，“反正结婚后老公也会有房子，留着自己去玩，去吃吃喝喝不好吗？”
和她关系最亲近的同事也对她说，“房子买来没有用。你年纪这么大了，有房子就是给男方做陪嫁。而且你有房贷，男方更不会选择你，毕竟嫁过去之后，人家还得帮你还。”
▲ 武汉她被彻底打击到了，同事所言，正是她在婚恋市场上遭遇的真实情况。
那是些来自母亲朋友圈的相亲对象，听闻她正背负着房贷，他们无一例外望而却步。
其中有个公务员，自己没买房，和父母一块儿住。他问豆豆，如果结婚的话，我不是还得分担你的房贷，但房产证上又没有我的名字？
豆豆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今后的老公没有房子，是可以住进来的，而且当然不用给她交房租。
总之这事不欢而散。男人回家后告诉了自己的母亲，那位母亲又跑过来告诉豆豆的母亲，豆豆的母亲很伤心，回家后问豆豆，“是不是背上房贷的女人更嫁不出去？"
一个月后，男人结婚了，对方是个没有房子的姑娘。
就连抖音都给她推送了买房的话题。其中一个博主言之凿凿：
在婚恋市场上，背上房贷并不是你的竞争力，而是你的短板。
下边的评论清一色的，都在支持这种说法。
懊恼之下，豆豆忍不住到网络上发了帖子。有人安慰，有人反对，其中一条留言让她印象深刻——
那些无法接受女性独立买房的人，大部分也是自己没有买房能力的人。而房子，一定程度上能为你筛选掉那些不合适的人。
乌鸦也遭遇了同样的不理解，有同事甚至将买房和单身画上了等号。“把买房的钱投资到自己身上，多买几个化妆品包包去吸引男生，也不至于现在是单身。”
但她想得明白，她希望自己是真的有资产，而不只是凭借表面功夫去吸引别人。“说得直白些，男生对你再好，他们手上的资产也不是你的。”
▲ 乌鸦自己做的装修设计图尽管在母亲的朋友圈相亲活动中屡战屡败，但事实是，有房子后，豆豆更自信，更有底气了。
她独自住着小三居，一间是卧室，一间改装成电影放映厅，剩下的那间做了衣帽室。她并不着急结婚，赚钱才是要紧事。
房子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束缚了她。如果没有那每月必还的贷款，她可以想干嘛干嘛，想去哪去哪。
她可以离开工作稳定的国企，远离这群价值观不相符的同事，可以回上海。要知道，和她当时一同入职的同事，现在已经年薪40万了。
而被房子套住，每个月的还款要求明明白白摆着那儿，她经不起哪怕一丁点的不安稳因素。
突如其来的疫情放大了这种恐惧。这期间，她的兼职无法开展。她想，要是进了私企，不一定还能有现在的安稳。她不敢辞职。
给自己一个家
物业小姐把钥匙递给乌鸦时，对她说了句，“你现在就是业主了”。“业主”二字让乌鸦五味杂陈。
拿着钥匙，吧嗒一下转开房门，落灰的毛胚房，五十平的空间一览无余。
她走到窗边，窗外是低矮的房子和略显荒凉的景象，许多念头像扑着翅膀的飞蛾，一时间都往她脑袋里冲。
她想到，这里其实挺偏的，地铁线路没建好，学区也没建好，离市中心和公司也还有些距离。
房子也不过如此，今后的生活就这样被固定下来了吗？背上房贷，不敢调动，生活将会越过越窄吗？
这些问题尽管早有考虑，但都被她当时强烈的买房欲望覆灭了。交房时，这些念头再次出现，一丝后悔闪过脑际，又立马被她克制住了。
她仔细想想，确实没什么好后悔的。和豆豆小井不同，乌鸦的买房过程没有那么“苦大仇深”。毕业两年，她找到了可以分期首付的房子。
房子在沈阳，50平的一居室，首付18万，三年分期下来，每年需要还六万。她现在的月薪到手有九千，由于工资金能覆盖掉月供，还贷压力并没有很大。装修花的五万，是妈妈赞助的。
▲ 乌鸦开始装修时的墙面买房让她变得更有条理了，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接着发现，需要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那些莫名其妙就买回来的东西，还未开封就搁置吃灰的包裹成了过去式。她开始记账了，开始清点衣橱里的衣物，开始整理乱糟糟的冰箱，告诉自己，要把冰箱里的东西消化掉，再买新食物。
疫情期间需要在家里办公，每天早晨，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榻榻米，她在条纹的床单上翻个身，看着自己的房子，越看越满意。
不论是灰色的毛绒地毯、木制的茶几和书架、还是墙上的梵高画作，厨房里精美碗碟，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喜欢的。
做饭都变得快乐了起来。“不是妈妈做给你吃，是你自己在选择自己想吃的东西。”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她都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买房同时意味着扎根和安定，她感觉自己终于在异乡有了“家”，扎了根，却还是一个人。
她有些向往那种以房子为中心而展开的，安定的有人陪伴的生活了。
▲ 乌鸦的房子小井恰好相反。
小井从前很是困惑如何整合身边的资源，作为服务咨询，她接触了许多高管和精英人士。“但你如果没有整合盘活的话，这些人对你来说就是没有意义的。”
但在还房贷的过程中，她自然而然就把资源整合了。和朋友聊天时，她脑子里会自动构思什么样的朋友需要这个资源，在心里埋个种子，想办法去转换。
她称之为“穷则思变”，被现实逼着去扩大人脉和资源渠道。
房贷的压力在那里，她的目标感也越来越强。
从前她要是发代购广告，必然会屏蔽掉身边的朋友，“感觉当代购还是会拉低自己的身份。”
但她现在想通了，这又不是什么坑蒙拐骗赚的钱，她是正规渠道赚钱，是受人尊敬的。
工作上也是如此，每个月要完成多少指标，怎么去完成这些工作。她每天的目标都很明确。
买房后的那一年，小井的工资翻了百分之十。
小井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摆上了绿植，顶灯和落地灯将叶片照得明暗分明，摇曳生姿。她坐在绿植旁的沙发上，看书或者喝酒，抱枕和粉红豹的玩偶就在身旁，触手可及。
独居生活的第二年，小井有了自己的狗子。
现在32岁的她，对生活的掌控感越来越强。
她不再像二十四五岁刚来广州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事业没做起来，又穷又孤独，期待着一个白马王子将自己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没买房之前，你觉得你需要男人给你一个家，你觉得这个愿望可能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去实现。但你买房之后会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你也可以给自己一个家。
我觉得‘家’并不是一定要由两个人组成。有一个固定的居所，对我而言，就是我的家了。”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