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中医、寻遍江湖，一路走来，油麻菜老师对于生命关于健康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

　　从送别97岁的外婆聊起，聊聊从满世界奔走到回家路上获得的感悟。（本文写于2017年10月）

　　油麻菜

　　清晨时分，97岁的老外婆在老家走了。

　　按照我诚实厚道老实巴交的大表哥的描述，老人家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痛苦，「嘴巴就像一只离开水很久的鱼，慢慢停止呼吸。」

　　没有遗言，没有告别，表哥说其实更像睡着了。我脑补的画面是一条鱼，潜入水中，慢慢离开，从此自在。

　　外婆姓林，名叫招英，家里八个亲兄弟姐妹，她是最后一个退场的。走的时候，家里已是五代同堂，玄孙尊她太祖母。

　　早在两年半前外婆病重，有好几家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医生们都劝告家属，准备后事吧，她随时会离开。

　　那时，老外婆忽然心跳过速，超过一百二十下每分钟，妈妈半夜呼来了120急救车，把老外婆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医院看望外婆的时候，她很悲伤地望着我：「阿婆快要死了......」然后把她的手表摘下，说外婆没有什么可给你的......

　　因为抽血检查，外婆的胳膊乌青一片，弄得她很烦恼。

　　病危通知书立刻下来了，医生很严肃地告知我们老人家现在是整座医院里面生命最微弱的那个，严重贫血及营养不足！赶紧准备抢救，输血、挂瓶、各种强心剂营养液......

　　95岁的老人，长期吃素，在哪里都是最垂危的人，这一点妈妈很清楚。外婆四十年前就查处肾结石，一个肾都坏死了，还有七七八八的病。两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有时站都站不稳了。

　　可是，要是放弃老外婆抢救治疗，这个责任得有多大啊，这时候她的其他兄弟姐妹偏偏都在外地。

　　我把在走廊泪眼汪汪的妈妈牵回到外婆的病床前。

　　「我们换位想一想，这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是你，95岁了，你愿意在医院的抢救下终了生命吗？

　　任何一个93岁的人走到这个楼里面，她都可能是最濒危的，而且她已经是这个年纪了，这是她的生命状态了，你应该去接受它，而不应该去很慌张的去改变。

　　更不应该觉得别人会怪罪你不孝顺而把她送去抢救。」

　　拔掉吊瓶，老外婆说有点胸闷，但是回到家，实在舒服多了。

　　三天两头，我就会看见老外婆拉着一个晚辈的手，摘下自己的手表，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们：「阿婆快死了，没什么给你，你就收下这块表吧......」

　　外婆咳嗽很厉害，有痰，妈妈常抱着她坐在她的身后，为她拍背揉胸。有时候外婆会无奈地对妈妈感叹一声：「辛苦你了。」

　　我听见妈妈小声地回答：「我小时候你抱我那么多年，我现在抱你几天应该的......」

　　外婆是年过半百之后才开始礼佛的，偶尔会到寺院小住几天。闲暇时间，她还会把家里的碎布缝成跪垫，送到寺院。每天早餐和逢年过节菩萨生日，她会素食（据说这叫做花素）。

　　她还会用霞浦话背诵很多经文，尤其是《无量寿经》朗朗上口，每次诵读的时候都很欢喜的样子。《无量寿经》是我母亲在福州西禅寺为她请到的，里面字特别大，看起来不吃力。

　　我想老外婆能够长寿，除了子女长期陪伴和健康守护，以及外婆礼佛、吃素、欢乐天性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原因。

　　六十多岁时，她查出严重肾结石肾积水，但拒绝去医院手术治疗，感冒咳嗽时她会用绣花针在少商穴放血治疗......她的身体非常柔软，看电视打瞌睡时候头可以垂在胸前......

　　她喜欢喜剧，只要是穿古装唱戏的频道，无论何种语言，都会津津有味地往下看......

　　她酷爱麻将，九十多岁还能自己上街找人打麻将，一坐好几个小时......她吃得极其随意，白糖拌稀饭、极咸的带鱼、隔好几天的剩菜，从不讲究，但那些劝她要吃得健康的好多人早就不在......

　　外婆是个弃儿，从育婴堂被人领养，后来又被送做童养媳，遭遇家中变故又被迫改嫁......大半生颠沛，吃苦不少。也许是她小时候太穷太没人关心没疼，所以长大后也不太会爱人照顾人，生活相当独立。

　　在外公离开的这二十多年里，只要可能，她都是自己买菜做饭。难道心里无嗔无痴无挂碍，也是长寿的秘密？

　　我从外地赶回霞浦老家的时候，外婆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好多陌生面孔出现在家里。

　　让我惊奇的是，陌生人们自发地坐在灵堂边的小板凳上，分成两支队伍拉起了歌。歌的内容只有四个字 ——「阿弥陀佛」，曲调完全集体自由发挥，一个升一个降，一个降另一个就升。

　　舅舅说他们都是周围的佛教居士，这里的习俗，谁家有喜事丧事，佛教信众们都会相互祝福互相帮助。居士们来来去去，很多是买菜、上下班经过时，就加入进来唱一阵子「阿弥陀佛」，之后随意离开。

　　他们穿着布鞋、皮鞋、雨鞋、运动鞋......我甚至还看见一位老先生，穿着一左一右不同的两只拖鞋。

　　长歌当哭，长歌当笑，这样的送别真好，比我在大城市参加的很多单调、刻板的送行告别要美好多了。我相信爱唱歌的外婆听了一定也欢喜，尤其是听到我优美而不着调的男中音歌声自由飘荡。

　　外婆喜欢新鲜和热闹，八十多岁了，还跟妈妈嚷着要去上海去北京，要坐飞机看大世界，九十多岁还登上上海金茂大厦看风景，然后惊喜地欢呼怎么汽车只有我脚趾甲盖那么小！

　　她要是看见为她送葬的队伍那么长，看见我为了送她而被打扮起来的怪模样，一定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像她每次说起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她看见有个人躲在鸡窝里，把来抓鸡的日本鬼子吓了一跳，都乐得不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这一段旅途结束了，外婆请继续上路。

　　下次见面，打麻将的时候可不许耍赖。

　　从满世界奔走到回到自己的家，一路走来，我对于生命关于健康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走着走着，看到更多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各种疾病和不一样的痛苦，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从容面对疾病，再不畏惧死亡。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再好的医生也不能救你一辈子。

　　希望我们身体力行地去实践，去感受生命，关注生命，关注生活，成为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