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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西隋朝虞弘墓来谈宝鸡鱼国文化及月氏西迁前后的族属问题

从山西隋朝虞弘墓来谈宝鸡鱼国文化及月氏西迁前后的族属问题
2019年12月04日 18:30 新浪网 作者 墨雅斋主

  在先秦史研究中,月氏素来被视为一支西北古族,与整个先秦时代的政治、社会、文化大势所涉无多。月氏一名,在汉语文献中出现较晚;既便如何秋涛、王国维所论,将月氏与先秦文献中的禺氏、禺知等名称联系起来,我们也最多只能把月氏的研究推及西周。然而,1931年,徐中舒教授著《再论小屯与仰韶》一文,提出了月氏为虞氏西迁后名称的观点。若果如是,则月氏在先秦史研究中的地位将变得不可忽视。那么,徐中舒之说可信吗?

  一、虞弘墓志铭里的“鱼国”在哪里?

  (1)虞弘墓志铭与月氏西迁往事

  1999年7月9日,山西省太原市晋源区王郭村出土隋朝虞弘墓志一方,铭曰:

  公讳弘,字莫潘,鱼国尉纥驎城人也。高阳驭运,迁陆海□□□;□□膺录,徙赤县于蒲坂。奕叶繁昌,派枝西域;倜傥人物,漂注□□。……乃为铭曰:

  水行驭历,重瞳号奇。隆基布政,派胤云驰。润光安息,辉临月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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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隋代虞弘墓志

  墓志铭所言“高阳”即颛顼,“徙赤县于蒲坂”即所谓“舜都蒲坂”事,“重瞳”据《尸子》、《史记》说亦为虞舜特征。《国语·鲁语上》记有虞氏谱系言:“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铭文所载与此相合。墓志铭又有“派枝西域”、“辉临月支”之语,月支即月氏,“派枝西域”即指月氏西迁之事。可见,从对整个铭文的解读来看,徐中舒教授所论确能中的。

  月氏西迁的记载,首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建元(前140-前135年)时,汉武帝从匈奴降者处得知匈奴破月氏王之事,乃遣张骞出使西域,访求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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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高窟第323窟壁画:张骞出使西域(初唐)

  张骞历尽艰辛,到达中亚大宛国,次又转至康居,康居乃传致大月氏。其时,“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虽然,张骞并没有能够完成汉武帝赋予的联合月氏以共击匈奴的使命,但他却带回了有关大月氏、安息、条支等多个中亚古国的的重要信息。其中,《史记》有关大月氏的记载是这样的: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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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亚地形图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大宛地处费尔干纳(Fergana)盆地,即今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的交界地区。据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推算,汉代一里为当今的415.8米。换言之,《大宛列传》说的“二三千里”即在今836到1247.4公里之间,取其中值,约数则为一千公里,此数正相当于从费尔干纳盆地至妫水(阿姆河)之间的距离。

  (2)大月氏的名义与鱼国

  2007年,吉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谢承志、李春香、崔银秋等多位学者联名在英国《皇家学会学报》发表文章,介绍了该团队对虞弘本人及其夫人的线粒体DNA检测结果。结果表明,虞弘本人的单倍型类群为U5,属于一种最古老的亚欧大陆西部特有的单倍型。在中亚,这个类型的单倍型主要集中分布在塔吉克斯坦,在新疆喀什地区也曾经发现两例属于U5亚型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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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弘墓地及其基因分布位置(取自英国《皇家学会学报》)

  当今的塔吉克族是一个跨境民族,在我国主要分布在新疆喀什地区的塔什库尔干(TashKurgan)塔吉克自治县以及莎车县、泽普县、叶城县等地区,另在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克陶县、和田地区皮山县亦有少量分布。塔吉克族也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民族,其民间广泛流传着“托米丽司(Tomyris)的传说”。

  作为Massagetae人的女王,托米丽司的故事因载于希罗多德的《历史》而闻名于世。英国古典学家塔恩(Tarn)认为,Massagetae意为“大Saka人”;前苏联东方学家加富罗夫(ГаХуров,Б. Г.)则认为,Massagetae部落即汉语典籍中的大月氏。已故匹兹堡大学哈斯金斯(J.Haskins)教授也认为,大月氏即古希腊文献中的Massagetae,并解释道:massa意为大,Getae则为族名,可与色雷斯之Thyssagetae比对。白鸟库吉则引罗林森(Rawlinson)的解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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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鲁士的头被送给托米丽司女王(作者:彼得·保罗·鲁本斯)

  “Massagetae”的“Massa”,乃系赞德语的“Maz”、梵语的“Māha”之转,其义为“大”,所以“Massa-Getae”的意义就是“大Getae人”。

  白鸟库吉又接着引德国学者托马舍克(Tomaschek)的解释说:

  如果“Massgetae”为赞德语“Mazaka”的对音,则其义为“大部落”;如果此语为赞德语“Maçyaka”、波斯语“Māhīk”的对音,则义为“鱼民族”。

  从语言文字发展史来看,基于一个语源而对其衍生义项分别制字造词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汉字基于“夏”的语源而分别所造的字即甚多,如称其言则曰“雅”、曰“嘉”,称其祭祀所用面具则曰“假”,称其文明之盛则曰“华”,称其异流者在中原之外者则曰“胡”、曰“滑”、曰“和”。因此,在“月氏”一词的语义场中,同时兼有大部落和鱼族的含义并不冲突。

  (3)鱼国何处寻:寻找先秦时代的大月氏

  虞弘墓志铭说,虞弘出自鱼国,此正合于托马舍克之说。鱼国之所在,荣新江以为是一个中亚国家(见《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王小甫认为即中亚火寻国;林梅村《稽胡史迹考》则认为,“虞弘的种族实际上是步落稽,而步落稽之名则应来自突厥语的‘鱼(balaq)’。所谓的鱼国,则可能出自于中亚的比千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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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伯簋铭文(取自《殷周金文集成》)

  今按:虞弘墓志铭在言及“派枝西域”前,提到了高阳、陆海、蒲坂等关键词。班固《两都赋》称关中为“陆海”,而商周之际的宝鸡鱼国正好位于关中平原西部。同时,笔者已经在《从历史语言学破解夏代王族的自称之谜:太阳家族与开明传说(中)》一文中指出,宝鸡鱼国源出以城洋铜器群为代表的有虞氏文化,那么,以商周之际的宝鸡鱼国为虞弘墓志铭中的鱼国当不得视为无据。

  二、旧说新谈:从宝鸡鱼国文化再论月氏的族属

  随着我们把宝鸡鱼国和月氏文化联系起来,这样,我们便能对月氏研究中的一个重大问题尝试着做出解答。这个问题,就是困扰学术界多年的月氏族属的判定问题。目前,学术界有关于月氏族属的观点主要有四种:一为羌说,以克拉普罗特(Klaproth)、李希霍芬(Rich thofen)等为代表;一为突厥说,以白鸟库吉、蒲朝绂、戴春阳等为代表;一为欧罗巴种说,以劳费尔(Laufer)、哈隆(G. Haloun)等为代表;一为东夷说,以何光岳为代表。

  上述四种观点,除了东夷说(“东夷”概念本身存在缺陷,见汪启明《东夷非夷证诂》)本身无法讨论外,其他三种观点其实完全可以共存。过去,学者们往往着力于分析月氏的体质特征和语言形态,却往往对月氏族群结构的跨时空变化估计得不够,结果便不可避免地落入了笔者在《历史冷知识小科普:解读先秦民族史,不能掉入的概念陷阱》一文中提到的“民族学陷阱”。在这篇文章中,笔者提到:

  从古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同一古族(特别是新疆以及中亚地区)的种族成分往往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程度的区别,因此观察一个族群的构成应有历史的眼光。……民族是一个历史范畴,属于与政治建构相联系的一个文化概念,因而不能单纯地以人种(或称“种族”)、语言为民族的认定标准。有了这种意识,西域民族史研究中的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就有可能得到有效解决。比如“大夏”、“月氏”二族,在西迁前后族群结构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动,但该二名的使用时间都持续达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加辨析地把一个概念直接跨越巨大的时空来使用是极具风险的。

  根据笔者所提出的“夏与商周并行”体系,有虞氏的源头可以上溯至良渚文化。及良渚文化衰落,有虞氏进入三星堆与原来西迁的鲧族发生了婚姻交流,继而虞夏二族再次产生婚姻交流。在这一时期,带有虞人标志的各个衍生支系实际上已经呈现差异化发展特征。比如,笔者在《从历史语言学破解夏代王族的自称之谜:太阳家族与开明传说(中)》一文中曾提到,巴东的鱼国和宝鸡鱼国都可能源于汉中盆地的有虞氏文化。从文化继承来看,川东鱼国的后裔更多的存在于今天的汉族和土家族之中;而宝鸡鱼国的后裔在后来仍在持续着复杂的分化过程。如月氏西迁时,留于河湟间的小月氏大多转化为了后来的藏缅语系民族;而西迁的大月氏则更多地转化为了操印欧语系的民族;当然,随着后来的突厥人崛起,其中的一部分月氏后裔也不可避免地会转向突厥化,这一点也不应有疑问。

  笔者曾提出,宝鸡鱼国为玁狁集团的核心部族之一,为月氏先祖。由卢连成、胡智生二位学者编著的《宝鸡鱼国墓地》则把鱼国族属称为氐羌。笔者认为,从汉语文献的角度来看,这个判断也是说得通的。但需要明确的是,“羌”作为古族名称见于殷墟甲骨文,此乃殷人语言,这种称法在西周金文并没有出现;至于“氐”字,作为族称在先秦出土文献中更是闻所未闻,而“玁狁”则累见西周金文之中,月氏最早的原音“堣盩”亦见于西周青铜器史颂鼎、史颂簋。那么,笔者为什么不反对“氐”这一称法呢?这要从《魏略·西戎传》对氐人的记载说起。该条材料见于《三国志》卷三十《乌丸鲜卑东夷传》的裴注中:

  从山西隋朝虞弘墓来谈宝鸡鱼国文化及月氏西迁前后的族属问题

  史颂鼎铭文(《集成》2787)

  氐人有王,所从来久矣。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或在汧、陇左右。其种非一,称槃瓠之后,或号青氐,或号白氐,或号蚺氐。此盖虫之类而处中国,人即其服色而名之也。其自相号曰盍稚。

  “盍稚”为记音字,未见他书所载。今按:盍稚,实即先秦文献的“月氏”和“虞氏”对音。盍字上古音为匣母盍部字,月为疑母月部字,匣疑旁纽,盍月通转;稚为定母脂部字,氏为章母支部字,定章旁纽,脂支通转,故知“盍稚”与“月氏”古音相通。又虞为疑母鱼部字,匣疑旁纽,盍鱼通转,故“盍稚”与“虞氏”古音亦通。在传世文献中,与月氏同源的异译词极多,关于这些大量的异译词,笔者将另立一文进行详细地介绍,此暂不讨论。

  综上可见,虞弘墓志铭的出现,可以让我们确信,月氏就是虞氏的对音。讨论月氏这样的族属,我们必须要有宏观的视野,对其族属的分化演变要有整体的把握;反之,如果我们脱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来做过于笼统地讨论,其结果不仅仅是容易导致研究的失真,同时也容易引发研究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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