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有一个地方叫凤凰山,很出名,并非因为是景区,而是因为那里有一大片墓地。
大概三四年前,我爸妈曾去过一次凤凰山,那天晚上我们打语音闲聊,我妈说“哎呀我们今天去凤凰山看墓地,真是贵,我们有时间再去看看,合适的话就定了,等我们老了你也省心……”
那时候我和爸妈关系很别扭,有时候聊得来,有时候能吵两三个小时。以及那时候我非常听不得关于“生死”的事,尤其是我爸妈这种主动买墓地的行为。所以我很恼火,双方又是一通吵,直到几个月后的春节才有所缓和。
但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他们了。
他们已过知天命之年,会越来越年迈,有些事终将面对,买墓地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对未来规划。然而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他们是在没事找事做,现在想想,挺愧疚。
这件事是我看《三悦有了新工作》想起来的,我觉得这部剧早几年播出,我早几年看到就好了,它应该会改变一些我对人、生死、世界的看法。
主角叫赵三悦,第一集仅有五分钟在描写她的日常,但这五分钟让人似曾相识。
无所事事、每天吃泡面外卖、到饭点了不吃饭窝在床上看综艺、妈妈敲门催她吃饭,她回一句“你们先吃吧……”
赵三悦和妈妈苏文静的关系看起来没有很亲密。
苏文静早年和丈夫离婚,她下意识将婚姻中的负面情绪平移在女儿身上。三悦小时候不懂得如何回应,长大后开始和苏文静对着干,所以一言不合就开吵是母女俩的常态。
母女俩吵得不可开交,三悦一气之下要离开这个家,苏文静更气,指着三悦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我觉得三悦和苏文静这种母女关系很写实,我刚毕业那几年和我妈也是动不动就吵,吵到我很多次去问我爸“她真的是我亲妈吗?”
现在我认为陷入僵局的母女关系,本质上是缺乏沟通,双方又不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一想。
就像三悦,她其实并不愿意在家当废柴,而是她当年毕业投简历,各方面成绩都很好却没有转正,得到的原因是——我们想招个男的,男的比女的能熬。
一下子,三悦对世界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想不明白世界怎么是这样,于是想找苏文静聊,苏文静的回答很“中国式父母”,上来就说“谁让你脑子不好使,脾气还差!”
然后母女俩的关系越来越僵,互不理解互不认同。
当然是两个人都有问题。
三悦没有站在母亲的角度换位思考,她不太明白母亲离异后的心情;苏文静身为父母不懂得表达和沟通,她和很多中国家长一样,心里为子女好,嘴上就是不饶人。三悦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正是对抗大于接受的年纪,于是母女俩的关系进入到恶性循环中。
其实我挺理解三悦的,她有一个极其坚硬的外壳,看起来像刺猬一样,见人就扎,可是内心柔软得要命。她需要一些事情对它进行刺激,推翻她现阶段的心理构建,在重建过程中,她会得到治愈。
巧的是,三悦有了新工作——殡仪馆化妆师。
三悦这份工作正是我们常说的“入殓师”,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想去这里上班,但我认为仅仅是口嗨,这份工作带来的压力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首先要战胜内心压力,要克服人类对于死亡的天生恐惧。以及很多往生者的遗体会有不同程度的损伤,遗容化妆师要面对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这种生理上的压力很难快速克服。
其次要抵得住外界压力,三悦的同事们曾说过很多生活例子,比如她们打车到殡仪馆没人敢送,半夜叫外卖没人接单,身边人知道她在殡仪馆工作都恨不得拉开十米距离……
第三,这份工作并不代表轻松,因为一年365天、一天24个小时都会有人逝去,干这份工作需要随叫随到、随时待命
但是即便有种种压力,三悦还是在殡仪馆干了下去,起初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后来是因为这份工作能抚平内心、治愈自己。
这部剧讲了很多个殡葬故事,乍一看蒙着黑色滤镜,可我看了几集觉得这些故事让人感动后产生反思,反思之后产生能量。
三悦和男主角罗大淼(梁靖康)修手机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位修手机小哥晕倒,他们很快拨打120,以为这个小哥会得到医治这件事会很快翻页,结果三悦再次见到这个小哥是在殡仪馆。
了解过后才知,小哥名叫沈浪,今年只有25岁,他不是本地人,17岁辍学后便进城打工,和父母一起供养还在上大学的妹妹。
剧中没有关于沈浪的更多描述,但从细节可以看出他很瘦,应该平时舍不得吃好的;他的衣服也很老旧,应该舍不得给自己花钱。而他和父母省吃俭用,为的是让妹妹能踏踏实实坐在大学校园里。
沈浪去世后,身在外地的父母隔了一段时间才赶到,沈浪母亲看到儿子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眼泪不停地掉。但这时沈浪母亲说了一句让三悦意外的话:你们这附近有没有弹棉花的?
沈浪母亲把一路紧紧拎着的大包拿上来,里面不是洗漱用品而是今年新收的棉花。
原来沈浪一直想要一床小时候盖过的软和的棉花被,有可能是省吃俭用的他舍不得买厚点的衣服、贵点的制热电器。
我看到这一点还在想,这也许是沈浪从小到大向父母提过的唯一要求。
沈浪母亲把棉花放在沈浪手边,再也忍不住悲伤,一遍遍重复“儿啊,你摸一下,舒服得很,你摸一下”。
为了沈浪和沈浪的母亲,三悦跑遍了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小街道里发现了一家弹棉花店,她带着沈浪父母将那一袋子新收的棉花弹成了一床软和舒服的棉被。
师傅弹棉花的时候,沈浪父母一动不动看着。我觉得这一幕很感动也很难过,对于沈浪来说,他终于盖上了那床被子,但却是他最后一次盖新弹得棉花被。
最终,沈浪盖着父母为他新弹得被子走完了最后一程,沈浪母亲对儿子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把棉花被盖好,你要是再冷了,你给妈托个梦啊。
我看完这个故事,除了悲伤和难过,还有一些反思。我觉得“来得及”“赶得上”这种词风险好大,因为我们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下意识认为一切都有来日,而是珍惜眼前人,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这部剧里的故事我都很喜欢,因为它不刻意制造悲伤,它的本意,是让我们懂得。
比如下面这个小故事。罗大淼想在某小区对面办一个临终关怀病房,小区居民各种反对,罗大淼发传单搞宣传,居民们就举着横幅抗议。
小区居民的意思很明白,你这临终关怀病房一开,这不相当于把殡仪馆开在小区对面吗?
很多人无法接受,尤其是一个叫方健的男人。
别的小区居民也就是抗议一下,方健不一样,只要是支持办临终关怀病房的人,他不是扎人家车胎就是给人家寄恐怖假蛇,各种办法都用上了。
然而方健这个人很矛盾,因为他自己就是癌症病人,且情况并不乐观,他是非常需要临终关怀病房的群体。
故事也是在这里产生反转的。
有一天方健的老婆主动找到罗大淼,希望罗大淼能帮一帮方健,让方健用更少痛苦的方式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在罗大淼对方健进行临终关怀治疗的过程中,方健终于说出了他反对建临终关怀病房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他可以留给妻子和孩子的只有那一套房子,如果临终关怀病房开在小区对面,那房子就会贬值,他只是想尽最后力量为妻子和孩子多铺一点后路。
方健去世后,三悦为他进行遗体化妆修容。三悦说很多癌症病人因为饱受病痛折磨,最后会变得极其消瘦,为了让逝者最后的样子看起来没有病容,通常会在逝者嘴里塞一些填充物,将脸颊撑起来。
方健老婆看到脸颊鼓鼓的丈夫,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我老公怎么变得跟土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个画面,它让我觉得生死之事没有那么可怕,让我懂得我们总有一天会面对,当我们面对的时候,要给自己和对方更可爱的那一面,因为生死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三悦有了新工作》就是这样,被很多个这样的故事填满。
有的人面对逝去的亲人哭红了双眼,不忘拿出对他们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说:用这个点缀灵堂吧。
有的人面对逝去的亲人难掩哀伤,但会用对方熟悉的方式送对方最后一程。
一个小伙儿给父亲倒了几杯茶,那几杯茶拼出来是一个“父”字,最后小伙儿说“走好,老头儿!”
有的人面对逝去的亲人,一时无法接受,更多的是懊悔。
一个姑娘在除夕下午还在和父亲争论春联上印的是楷体还是隶书,谁知父亲晚上就去世了,小姑娘撕下春联慢慢走向垃圾桶,念叨着:要知道人就这样没了,我肯定会让着他们的。
因为看到了太多这样的故事,三悦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她开始理智且平静地去看待生死之事,她开始思考自己要如何度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她开始尝试去和母亲苏文静沟通,她开始懂得一些之前从未考虑或者是逃避的问题……
很明显,母女俩的关系有在逐渐变好。
从一见面就吵,变成了见面能用相对平稳的语气说两句话;
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多提一个细节,挺让人动容的是苏文静嘴上不饶人,但当三悦被人骂的时候,她二话不说挡在三悦面前做解释、鞠躬哈腰。
后来三悦在发了工资后,愿意主动邀请苏文静吃饭。这也是母女关系逐渐缓和的体现。
而真正让母女俩的关系更进一步的是下面这个殡葬小故事。
一个女子的丈夫去世,去世原因是被小三搞死的。这是一个很不体面的死亡原因,但原配说,把我丈夫脸上的伤口遮住,我不可以让我的孩子看到这些,我要给他们制造一个童话。
最终的葬礼仪式是这样的,三悦借助戏剧和投影技术,让逝去的男子和孩子们有了最后的告别,两个孩子会认为这只是一场舞台剧,他们要在这场舞台剧里和爸爸说再见。
即便原配非常痛恨自己的丈夫,但她还是选择以这样的方式让孩子面对生死。葬礼最后,现场放起烟花,孩子说:爸爸变成星星了。
我很佩服这个原配,她一直在力保体面,这个体面给的不是出轨的丈夫而是年幼的孩子,她没有将负面情绪平移在孩子身上,而是和孩子一起翻过这一页。
三悦因为这个故事被触动到,她打给苏文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说出了内心所想:如果你不把失去婚姻的痛苦怪罪在我头上,或许我们的关系不会像后来这么糟,为什么做错事情的是男人,到最后却是两个女人在互相伤害呢?
电话那头的苏文静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不带情绪地倾听女儿的心声。
对于这对母女来说,可能直到这一刻,她们才真正地开始认识和了解彼此。
我最近一直在看这部剧,不快进的那种看,我觉得这部剧要输出的绝不是简单的难过和感动。
它会让我觉得,其实大家的成长路线好像都差不多,在某个年龄段会和父母合不来、会看不顺眼很多事、会和这个世界不断对抗再对抗。但我们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完成一次次成长蜕变,用更广阔平稳的状态重新看世界、看身边的人和事、看自己。
就像三悦,她在一次次面对逝者的过程中慢慢懂得要珍惜当下的人和事、要以怎样的状态更好地面对生死、甚至开始思考她和妈妈的心结要如何慢慢解开……
而我们观众,通过三悦的新工作也得到了很多感慨,所以我说这部剧如果早几年拍早几年播就好了,我可能会更柔软地对待亲人、朋友和世界。
《三悦有了新工作》乍一看是一个让人下意识远离的题材,但走近它、了解它会有一种收获更多的感觉。
那种收获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很实在朴素,它让我们看到稳当地去面对死亡,感恩地面对生活。
在我们想和一切对抗的时候,它告诉我们——嘿,不如去抱一抱身边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