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丨沈嘉柯:青梅竹马

小说欣赏丨沈嘉柯:青梅竹马
2024年04月02日 11:21 新浪网 作者 史家霸唱V

  原载《南风》文学杂志

1

  年轻的时候,江河的世界只有李央。他们两家人是邻居,从小玩到大。

  亚热带季风吹过汉江边上的小城,光照充足,入夏炎热。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到处抓金龟子。这种昆虫和野蜜蜂差不多大,一身麻黄色,善于飞行。

  被活捉的金龟子,江河稳稳捏住,拿一根细细的竹签顺着它的背部扎进去。那可怜的昆虫因为剧烈疼痛,不停振动翅膀,作残酷的死亡之舞。有人用来取乐,也有来用来示爱。

  在麻母拼命挣扎扇动翅膀的时候,李央享受到一阵清凉惬意的微风,她闭上眼睛,脸上无声无息地泛出微笑。为了这笑,江河愿意为李央做任何事。哪怕是像课外书上印的故事,为了喜欢的美人妃子,国君烽火戏诸侯。何况是折磨几只昆虫。

  十五岁的小城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李央,也是他后背上的竹签。

  李央心中有一块田,积有千堆雪。

2

  李央去了城市江边。宽阔江面横着渔网和乌黑的小舟,风吹荡漾。还未开发的时代,保留着天然美景。几千米之外,就是小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来到在江边。

  他们小心翼翼避免弄脏白球鞋,卷起衬衫袖子和深蓝色裤子,握住撑杆,留一个同伴在岸边举起黑色的照相机。他们在摆拍。

  拿照相机的男孩戴着手表,日光反射过来,李央挡住自己的眼睛。

  “来,一起照。”斜挎照相机的男孩伸手,李央抓住了那只手。距离很近,她看见照相机的牌子叫奥林巴斯,这比江河家的凤凰牌洋气太多。

  城市玩摄影的少年抓住女孩的手,气定神闲,全无羞涩。他们说说笑笑,谈论当下最新的电影,莱昂纳多和海洋之心。

  那个下午的太阳旺盛,整个江面明亮无比。在光芒中,李央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块田,积了千堆雪,日出就全部瓦解。她晕头转向,如同做白日梦一般,两脚迈出,跟着迷人的男孩脱离了群体。

  找不到女主角,江河的表演被砍掉。他找遍了整个小镇,不见李央的踪影。他多么想告诉李央,你不能再逃课了。

  在经济不发达的城镇,考不上大学的女孩子,大多数去了沿海城市,在服装厂令人晕眩的白炽灯下,眯起眼睛裁剪衣服。或者留在当地飞快嫁人生子,看家做饭,垂垂老去。

  这样的青春,毫无意义,只有剩余价值。他知道李央的家境,他们家面对面做了十几年邻居,门口种下的小树都已参天。

  校庆结束后是会考,过了会考就能拿到一纸高中毕业证。李央出现在食堂旁边,她拎着凉鞋,在水龙头前哗哗洗干净两脚。

  江河最后问李央:“考不上大学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李央也问过黑石。

  “那就开个照相馆!你当我的模特。”黑石漫不经心搂住李央。这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江河无法匹敌。

  从小玩摄影的男孩,发表过摄影作品,还得过奖,更把李央印在了报纸副刊上。家有富余的钱,黑石要去中国屈指可数的大城市。

  辗转在火车上,李央紧紧抓住黑石的手臂,欣赏车窗外的郊野湖泊、树林和山峦,以及铁路沿线新兴工业城市的高楼大厦,像睁着眼睛做了个惊奇的梦

  没有多久,1998年的盛夏带着隐约的狂躁来临,气候反常,人们坐立不安。电视和广播里字正腔圆播报新闻,长江流域多地水位越过了警戒线。

  谁也没想到,洪水来得那么凶狠,摧枯拉朽。

3

  故乡被淹的江河,不得不爬上最高的树顶,低头俯瞰,苍茫汪洋。有人吼着救命,有人大难临头还抓着电视机不舍得放手,有人抱着自家的黄狗一起被淹没,有人被冲走。只有两三岁的孩童不知恐惧,坐在大木盆里从流飘荡,咯咯发笑。

  水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不错,江河第一时间救出隔壁的老婆婆,拉着瑟瑟发抖的老人家爬到屋顶,回头转向李央家已经来不及。

  后来纵横肆虐了半个中国的洪水终于减退,江河回到了自家的房子,他家地基扎实没有倒下,但是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幸存的居民在夜里此起彼伏的哭,哭累了,变成呜咽。还好,江河父母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

  换掉泡得稀烂的背心,擦干净身体,江河平躺在地板上,就着矿泉水干啃泡面,瞪着眼睛看满天的群星,他在想,被洪水卷走的屋顶,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还想起了李央,为她庆幸。

4

  在黑石渴望的通往大师的路上,充满了模仿。李央厌恶的名单也不断随之拉长,神经质的荒木经惟,压抑抵死的法斯宾德,古里古怪的达利……她不喜欢那些外国人,害她总是一丝不挂对着镜头。

  唯一的例外是个叫瓦尔达的老太婆,拍的东西有种难以言喻的绵软悱恻。一堆土豆里,露出一张笑脸;碎石头堆叠出坟墓,上面开了几朵小花。这些让李央想起自己被洪水覆盖的故乡和死掉的亲人了。

  她署在杂志上的摄影人物名,起初叫云梦,到了上海,变成乔莉。然后她又去了西藏,再回北京,改叫泽兰。像所有改头换面的女明星一样,改名换姓的央泽兰,更容易引发雪域朝圣的空灵联想。

  她是一件优美的道具,黑石根据不同潮流为她命名,换来名气和钱。

  黑石去拍别的模特时,李央在租的房子里专心洗碗,抬起头时,她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愣了几秒,不知不觉,去过许多地方,不知不觉,十年过去。

  她用手指沾水,在玻璃上写出歪歪斜斜的两个字,李央。

  简单,平凡,吻合她这样读书差,字也写得不好的女生,只念完高中,就跟着她仰慕的男生走了。离开故乡时,男孩对她说,我是你生命中的黑石,闪耀与众不同的光泽。

  这种透骨入心的自恋文艺腔,曾经让还是少女的她欢喜颤栗,仿佛自身从此传奇,脱离生活的尘土,去过最好的生活。

5

  李央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收拾了衣服物品,打车去了火车站,在黑石外出拍片之时。她要离开他,彻彻底底地。

  找到江河不难,江河连本省都没有出,念了省内的大学,找了省会市内的工作,买了学校附近的房子。

  江河没问李央,这十年你都去哪里了,做什么了。

  他买了很多材料,在家里做了十二道菜。在他们家乡,招待贵客的正式宴席就得这么多道。

  然后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李央蹲在椅子上回忆,“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捉麻母给我。”

  “我记得。那些昆虫挺可怜的,不过死得其所。”江河回答。

  “我还得谢谢你那时候帮我,冒着作弊风险,会考给我送答案。”她不断回忆。

  “会考而已,谁不作弊?”江河微笑。

  “但你是文科第一啊。”

  江河点头不语。

  半响李央又问:“你房子都买了,什么时候找个女孩结婚?”

  “正在找。”

  “找到通知我,我会送一封很大的红包。我以我的右胸发誓。”李央摸着胸口说。江河呵呵发笑,“好吧,你真像个女流氓。”

  “是吗,来,再走一个。让我这个女流氓敬你这个文化人。”

  他们消灭了所有菜和啤酒,实在太撑,一起去阳台躺着消化,兼顾乘凉。

  此刻刚好停电,远处高楼里有人点起蜡烛。暗夜中,江河想起了少年时代,他常常打开窗户,眺望对面楼房的灯火。

6

  李央说:“你手艺真好,可以开餐馆了。”江河来不及回答,李央就换了话题:“你想睡我吗?”

  江河见过她的裸体,在印刷精美的艺术画册,在摄影师的博客,纤毫毕现。也许搞艺术和耍流氓本来就是一回事,江河心想。

  李央抱住江河的脖子。

  曾经连手都不敢碰一下的女孩,现在却轻易就可以睡到,江河翻过身,压住李央。

  她追随了黑石十年,整整一个年代,他们文艺青年的小圈子,是这么标记熟人的,这人我睡过,那个我没睡。随心所欲,万事迅速厌倦。

  江河沉沉睡着后,李央轻轻穿好衣服。

  彻夜无电,整片城区陷入长久的黯淡,直到灰云散开,月亮在头顶低悬,像一头白色的老虎,与李央静静对视。

  喜欢李央的,李央喜欢的,她都睡过了。世上有些东西一旦重逢,就不复存在。

7

  她蹑手蹑脚,离开他的家。在街头游荡,直到天亮了,在街头找到一家理发店,随手指了一位理发师,剪短头发。

  这个理发师勇敢地找她要电话。遇到漂亮的女孩又有气质的女孩,一定要抓紧,因为机会稍纵即逝。

  李央告诉了他号码。他以为接下来,可以跟这个女孩,一起看约好电影吃饭,很快就出双入对。可惜,号码数字没有少,但打乱了顺序。

  她已长大,不再盲目。那一次少小离家,千里之外狂热渐冷,本能惊醒,她想回家了。

  她想念她的故乡,想念父母,想念那个对她完全痴心的男孩。太迟了,她无家可归了。洪水带走家人,留下她。再往后江河考上好学校,人生分道扬镳。

  他对她那么好,但保守少年不够勇气告白。她享受他的好,却不肯认账。她还那么年轻,不甘心平淡无奇一生到老。这中间她迷上别的男孩,跟他走掉了。匆匆忙忙,十年就没了。

  如果当年没出走,她应该会和江河一起遭遇那场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滚滚洪流里,江河会极力朝她家游去,他会拉着她的手,穿过波浪,带她逃出生天,在最高的树顶彼此抱紧。

  一生之中,有过那么一个青梅竹马,同生共死的人,就再也没什么会迷惑她。她将继续飘零,直至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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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
来自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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