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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人工智能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的火

许倬云:人工智能就像普罗米修斯盗的火
2022年06月24日 22:29 新浪网 作者 硬核读书会

  许倬云现任美国匹兹堡大学历史学系荣休讲座教授,善于运用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治史,研究领域主要在中国文化史、社会经济史和中国上古史。作为一名顶尖的历史学家,他对当下的审视充满了历史的关怀与敏锐度,也因此,他深受年轻人的喜爱。

  《许倬云十日谈》选择各个时代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方面的关键节点,以对话的方式,还原鲜活案例的时代背景与历史源流,生动展现许先生作为史学大家立足中国、放眼世界的史学观念与关注时下的人文关怀。

  本文摘自《许倬云十日谈》第七讲,原标题为《新技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未来》。

  ✎作者 | 许倬云

  《许倬云十日谈》

  许倬云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3

  人工智能是最近很热门的课题。最初,大家用电脑来处理大批量的数据,希望从大数据中里寻找到少量数据不能积累出的逻辑——什么是对错,什么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这类的情况。

  这种分析问题的方式,统计学也曾经尝试过。没有电脑以前,我们依靠人传递的经验。有了电脑以后,这种将大量数据聚合在一起加以分析的方式,则可能更接近真正的逻辑,更能寻找到是非、对错或者是因果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

  最近二三十年来,人工智能技术突飞猛进。有人曾经让人工智能团队将过去二十几年所有的围棋棋局、扑克牌局输入电脑加以模拟、分析,最后电脑打败了高段位的围棋职业棋手,打败了高手组织的扑克牌队,也打败过西洋棋、中国象棋冠军。

  2018 年在中国福州,中国围棋“第一人”柯洁与国产人工智能程序“星阵”(Golaxy)对弈,人工智能赢了;此前一年柯洁还对阵过人工智能“阿尔法狗”(AlphaGo),也是以失败告终。

  人依靠自己思考来下棋,也可以做得很好,可是在思考的过程当中,通常只会在自己经验范围以内考虑。一个人类棋手,他阅读的全部棋谱,加上自己亲身经历、体会过的棋局,也就不过几百上千盘而已。用人工智能模拟,非常轻松就超过了这个数量。

  遵循同样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在生产线上一个产品的生产过程被切割成若干点、若干段,每个段生产一个零件,再把零件有序地拼起来。这说明在生产线上很简单的重复性工作,我们可以拿一个很复杂的机器,顺利地、合理地完成生产、组装工作。

  通过把这个工作完全委托给机器去做,这中间的偏差和错误会越来越少,简单的工作用同一个步骤,错误率是很低的。比如用机器控制绞螺丝钉的松紧度,比人工会更精确、更牢固。

  而在股票市场上,玩股票的高手,手上一定掌握了某一个股票过去几十年、近几年以及最近几天升降幅度的曲线,进而分析出为什么升或者是降。他通过很精确的判断以后,预测到三小时后会降,或明天后会降,一年以后复升,长程短程的局面都可以通过模型预测。在股票市场交易所上,现在交易员的工作方式跟过去也很不一样。

  这种以大数据分析结果作为决策依据的趋势,可以看到正被应用在工业生产领域。城市里面已经尝试发展自动驾驶汽车,现在是还得安排人去监督它,如果临时发生错误,这个人可以立刻进行校正。

  可人工智能汽车本身不会疲倦,如果没有意外、错误发生,电脑不会发脾气,也不会想更多路线,更不会被其他忽然发生的事吸引注意。让这种车在闹区里行驶,前几年已经在美国实践过了,匹兹堡是试点之一。

  特斯拉的自动驾驶系统。/ Wiki

  三四年前,因为我原来居住的房子发生火灾,我们搬到了旅馆里暂住,等房子修理好了再回来。在旅馆窗口边,经常看到人工智能车在试运行,上面打着黑牌子:人工智能试车。我们看着它走得像模像样、规规矩矩的,一点错误都没有犯。

  为什么现在这种开车的方式还没有推行?我想是人工智能汽车设计涉及很多法规如劳工法、安全法、道路管理系统等法规,还有许多难关要过——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条例、法律的问题。这说明人工智能的使用到了第一步,已经上了路了,下面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出现。

  我们现在依靠电脑管理的大邮轮,有几十万吨的货物在上面,管理人员不到十个。电脑依靠大数据累积起来的经验,已经学会了在特殊情况下如何分析、解决问题。

  问题在哪里一下就能看见,一下就查出来了,不用再一个个人下去逐个排查。而且,找到错误以后电脑也可以很快矫正。这种便捷、安全的管理方式,在海陆航行上都有极大的帮助。

  我们看国家层面,现在的国家也已经采用人工智能及时处理国家财政税收事务。处理大量的经济数据,也是根据许多过去的数据分析得出来的一些经验甚至公式,借此来建立管理、分析模型。

  这就相当于一个有经验的财政部长,不用看过去的数据,他凭感觉也能知道如何处理;即使新进来一个能干的助手,他拿过去的例子翻出来考虑、整合、消化,也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

  所以,人工智能已经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这是好的事情,但我们也得考虑其他方面的事情。

  人工智能与人的智慧差别在哪儿?

  人工智能是什么东西?是由电脑计算仿造出来的近似于人脑的智慧。从哲学上来说,智慧分为“知、情、意”三个部分。

  知识,是靠知觉引申出来的认知;智慧,是经由对知识的理解,引申出来的方向、角度上的考虑。知识和智慧分主从,又以智慧为主。意志则是在许多可能性里面,选择一个做出决定付诸实践。

  从“知、情、意”三个阶段来看,人工智能在第一个阶段——知识的整理上,有极大的功劳。

  智慧方面,现在人跟人的偏好、好恶、习惯、是非、对错,有许多不同的考虑方向,可能是很主观方面的事情。意志方面更是如此,决定事情要靠自己选择的标准、尺度和方向做出判断。

  举个例子,《红楼梦》里面林黛玉、薛宝钗两个人,多数读者认为贾宝玉最好的选择是林黛玉,但当时他的亲人们认为薛宝钗是更好的媳妇、更好的助手、更好的管家人。

林黛玉和薛宝钗。/《红楼梦》剧照

  而宝玉就是只喜欢林黛玉,不喜欢薛宝钗,所以他打死只认林黛玉为他的爱人。所以这就是个人智慧层面的问题,而不是知识和意志的问题。这种层面的情况人工智能在处理的时候会碰到难关,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世界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一天几千件、几万件。比如一个车在路上翻了,一个小事件里面岔出去的可能性、方向很多很多。如何切割前面的因果链,切割到多远,也是一个可考虑的问题。

  另外一个问题,是考虑“情”跟“意”的时候,究竟是以群众作为考量的前提,还是以个人作为最大的前提?牵扯到这个事情是个人事件还是群体的事件。这又要考虑到如何做决定:多数人面临共同情况时,做什么样的选择。这就不是人工智能本身可以解决的,内情相当复杂。

  从这个方向来看,假如说我们今天选美国总统要投票,一个人进入投票站以前就下决定支持谁了,下决定的过程当中还要看竞选相关的记录、评论、言论。从这个例子也能看到里头面临的难题:

  国政的复杂是一方面,总统个人处理国政的风格和能力是另一方面;这两方面怎么拼接在一起,谁的估计、谁的分析最可靠,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们吸收的资讯这么多,都来自不同方向;如果只筛选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这也是一个问题。

  这不是一个人工智能可以处理的,有许多主观的因素、有客观的因素,很多层面牵扯到后面的“情”跟“意”的问题。

  《她》剧照。

  还有,大数据的界限在哪里?大数据需要涵盖多长时间段的数据?测出来的方向能够涵盖住多大的范围?这都是我们人需要考虑的。

  假如所有的数据资料是一样的品质,处理起来好办;但现实情况是,数据库收集的资料不见得有同样的品质,因为它不是预先设定的。所以,人工智能里有如何处理资料的不足,如何处理资料品质之间的差异,也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拥有海量数据以后,可以减少错误、偏差的比例。但收集太大的数据以后,同样也会面临困难:不知道如何将这里面的资料所含的错误摘出来。这就是人工智能发展过程中,许多专家们要在行业当中去注意的难题。

  目前我们运用人工智能的情况,就等于是希腊神话当中普罗米修斯掌握用火的能力。上帝很愤怒——你们知道用火了,以后我的地位怎么办?希腊传说中的上帝是雷电之神,雷电是火的来源。

  但现在我们人已经掌握了用火的能力,从蒸汽机以后到现在,我们能够越来越便捷地使用火,用火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当今时代的我们,已经不是传说中普罗米修斯面对上帝宙斯那样的情形,我们不会被挂在高加索山的岩石上,经受风吹雨打的苦行——我们面临的是我们选择的问题。

  人类一路发展到今天,要靠很多智慧。人在生物发展的演化路线上,从一个主流分叉出去。分出来的支流,面对它正在身处的大环境、小环境,不断调试自己适应新环境的条件,生成不同的结构、不同的功能。

  发展最复杂的一条线,就延伸到了人类了。人类不像其他生物,面临环境被动地做适应,人类可以主动地改变环境。面对自然,人类已经取得了主动权。

  在我们的生命进化树上,人类发展到最后一个分杈——猿人到现代智人(homosapien)。“sapien”这词的意思是“能变”,我的老师李济先生拿着英文字母翻译给我们听:“homo”是人类,“sapien”是“分别、辨别、决定”,“homosapien”是“有辨别能力的人种”。

  “辨别能力”四个字,是如何落实在人工智能上?会面对怎样的挑战?这是第一次我们假手过去人类累积的每一个个案的处理经验,包括知识处理、储存的处理、技术的处理,借助过去无数人的总经验,综合出一个新的人类智慧。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其中也有很大的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困难。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鲁斯本。

  第一,“知、情、意”是我们从知识到智慧、到意志的三个步骤:“知”是知觉和感觉;“情”涉及情感的问题,抉择的问题;“意”涉及我们做出判断以后的决断。

  第一个步骤是客观的存在,第二个步骤牵扯到自己的情绪、情感,牵扯到做出决定要经过慎重的考虑,这叫智慧。意志也就是“做决定”,我看重哪个理由我就如何决定。

  在这方面来讲,佛家对“知”是怎么认识的呢?佛教从开头就怀疑知识和感觉,认为感觉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有很多错觉、幻觉混入形成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直接、客观的观察。

  这是佛教《华严经》《楞伽经》中所论述的很重要的课题。就像我们吃进去酸甜苦辣咸,但每个人吃酸甜苦辣咸的味道的时候,感觉都是不同的,都有不同的喜恶。从酸甜苦辣咸种种感受建构起来的智慧,就更有差异了。

  《华严经》告诉我们,人间有无数的智慧,像无数的天地一样。无数的天地和无数的智慧之间的取舍,我们怎么做决定?一个人的意志、一时的意志、将来的意志、过去的意志,面临如此种种,我们也很难决定。因此,单纯知识的获取对于人生是没有帮助的,佛家的意志是只求慈悲。

  中国道家庄子的思想更有特点,他说七窍开而混沌死。混沌是传说中的中央之帝,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在混沌的属地上相遇,混沌对他们很好。倏和忽觉得人都有七窍,混沌却一窍都没有。

  为了报答混沌,他们每天给混沌凿通一窍。到了第七天,混沌的眼睛开了,耳朵开了,鼻子开了,嘴巴也开了——混沌死了。开了窍的混沌能看、能听、能感觉,可混沌也就不再是混沌了。

庄子像。

  中国道家庄子的思想更有特点,他说七窍开而混沌死。开了窍的混沌能看、能听、能感觉,可混沌也就不再是混沌了。现在的大数据处理信息的模式,就如同庄子所说的“混沌”。

  现在的大数据处理信息的模式,就如同庄子所说的“混沌”。他有自己的错误、有自己的偏差,这个偏差错误是不是必然存在?偏差如果躲不开,该怎么面对、处理它?这就变成很重要的课题。

  人类实际上已经掌握了自身进化的钥匙

  前面我跟大家报告的时候,说到一位法国的神父叫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

  他在中国长期从事北京人的研究,对古人类进化过程的研究很有贡献。可他又是天主教的神父——进化论的观念里是没有神的,但天主教的观念是把神摆在最上面,怎么理顺这两个的矛盾?

  德日进对此进行了理论上的调和:他认为在生物演化过程当中,每个物种在每一阶段都由神赋予了特殊的禀赋。从上帝造人以后,神赐给了人类一些能力,是“智”。

德日进。/ wiki

  我们演化到人的地位的时候,具有的能力就是“智”。这种神赐予人类的特殊恩典,德日进以α来代表,智慧的人类由此开始;将来人类演化的最终状态是上帝的全知全能,德日进以Ω来代表,上帝本身是绝对的“智”的总和。

  倒过来讲,这个Ω代表的终极智慧已经在那里了。在无穷无限无边的“智”当中,一开始分给人类的只是一小块。这一小块也许能成长、也许会扩大,等到有一天成长到一定的地步,还要交还给上帝。

  个人的生命终结,是你拿你的“智”交还给上帝——α 回到Ω。这个理论体系的解释,是违背教廷里神学传统的,所以德日进被教廷开除神父身份,受到教廷的禁闭。

  回到法国以后,到他死前恢复了他演讲的权利,恢复他作为神父告解的权利。教廷给他的这个惩罚很重,比当年惩罚伽利略的程度更重一点。

  当年“日心说”跟“地心说”两种理论的辩论中,伽利略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宇宙转;教廷则坚持认为宇宙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地球转,也就是宇宙绕着地球转。

  伽利略被教廷问罪上了法庭,在法庭上他被迫跪下忏悔、认罪,他遵照法官的要求念了一堆的条文——我只接受宇宙绕着地球转,太阳绕着地球转。但是他站起来的时候说:可地球还是在动,地球绕着太阳转。

  德日进到死也没有承认他的“错误”,他的这个理论对我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类具有人的智慧,是诸种生物当中进化最后一步的产物。再往后面走,是我们自己拥有继续往前演化的能力呢,还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假如我们揣摩德日进的话,其实我们已经拥有得到知识、智慧、意志的能力。人类实际上已经掌握了自己演化的钥匙,我们已经从α回到Ω 了。这个神权部分我不能再讲更多了,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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