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解放日报

　　她是越剧界唯一的“三度梅”得主 也有人说她的探索“步子迈得有点大”

　　茅威涛要为未来孵更多好蛋

　　朱凌君

　　茅威涛近照。 采访对象提供

　　本报记者 朱凌君 摄影棚的大灯灼热明亮，茅威涛站在中间，利落的短发、挺括的衬衫，英姿飒爽，加上时间淬炼出的沉稳劲头，有了一派宗师的气场。 在外界眼中，茅威涛和越剧似乎离开聚光灯已有一段时间，如今，随着《新龙门客栈》爆火出圈，茅威涛和越剧再次回到聚光灯下。 采访当天，茅威涛正在为浙江大学学生越剧社等录制祝福视频。她一丝不苟地反复确认视频细节，譬如将与气质不符的粉色鲜花移出画面，逐字逐句校对台词，修改其中重复拗口的内容，每条视频几乎都是“一遍过”。15分钟的拍摄结束后，她迅速和现场年轻人打成一片，笑着和助理畅聊“今日穿搭”，还追着问工作人员借iPad当道具拍摄“营业照片”。 今年是茅威涛从艺的第45个年头，此前她斩获业内全部最高奖项，曾三度获得中国戏剧界的最高奖项“梅花奖”，是越剧界唯一的“三度梅”得主。同时，她也是对传统文化感情深沉的传承者，努力承担起“承上启下”的使命要义。茅威涛说，自己是被老一辈艺术家精心培育的一颗鸡蛋，但她更希望能成为下蛋的鸡，为越剧传承孵化更多的蛋。 现在，《新龙门客栈》主演陈丽君、李云霄等一批青年演员脱颖而出。如其所愿，更多的鸡蛋正在茅威涛的羽翼守护下，蜕变、成长。 越剧需要更多“实验” 从茅威涛到陈丽君，两代越剧顶流女小生的更迭，花了几乎40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太长了，几乎相当于我演艺生涯的一辈子。”刚坐下接受采访，茅威涛就发出如此感叹。万般无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茅威涛成名很早，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享誉全国。1984年，22岁的茅威涛跟随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赴北京参加国庆演出，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并被全国剧协赞誉为该团“五朵金花”之首，一举奠定国内越剧界“第一女小生”的江湖地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茅威涛都是“票房保证”。 然而，茅威涛面对的不仅是鲜花。“自从我开始越剧改革，几乎没有一次进行新尝试是不挨骂的。”茅威涛是当代越剧的改革先锋，从国有文艺院团负责人到实体剧场的运营者，她一直在尝试探索更多可能性，然而质疑声不断。“我是‘骂大’毕业的，要穿防弹衣出门。”说起这些，茅威涛并不避讳，反而笑声朗朗。 茅威涛是越剧创新的忠实拥趸，她和袁雪芬曾多次探讨改革。“不是我们的艺术形式落后，而是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戏剧观、我们的思想落后了。”茅威涛直言，“很多现代戏，其实只是穿着现代人的衣服演绎农耕审美，这是一种谬误，也是一种脱节，但创作者往往自己意识不到，还在闭门造车。” 为了创新，茅威涛做过多种尝试，却总因“先锋派”饱受争议。比如，在《孔乙己》中以俊美形象演绎歪脖驼背的酸腐书生；《江南好人》里，舞台演员不仅身穿西装、旗袍等民国服饰，完全打碎越剧韵白的台词，更大跳现代舞、爵士舞，唱RAP，演出后一度因大幅度对越剧表演形式的颠覆招来极端评价。 几年前，茅威涛还想组“越剧女团”，曾将团员们送去韩国接受全新训练和包装，从而拓展其舞台可能性。就连茅威涛的“95后”助理孙钰熙也忍不住“吐槽”：“当年茅老师的步子迈得有点大，在创新和传统间有些模棱两可的地方处理得可能不够好。” 回过头看，茅威涛颇有些“预言家”气质。近日播出的《乘风2024》节目中，陈丽君的亮相技惊四座，戏腔、动作等广受好评。最新消息说，陈丽君将在第二次公演舞台挑战现代舞表演，很少有人知道，现代舞正是她们以前的训练内容。 “我觉得她们这一次出圈是在情理之中，因为我们很早就是这样准备的。”茅威涛嘴角上扬，笑着解释，“早年艺校的培训比较单一，衡量的标准也简单，但我们提出了‘学院制与科班制’相结合的艺术教学理念。改良中增加了艺术理论的培养，强化文化课，包括英语，还要涉猎世界戏剧理论，这些都是演员的综合素养。” 去年7月，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陈涌泉在调研《新龙门客栈》时大加赞赏，认为“这个剧场就像一个越剧的实验室”。茅威涛很喜欢这个说法，她还希望做更多的实验和探索：“我们要做得更好，未来这里也许会成为中国传统戏曲的实验室，能让不同剧种都有所参照。” 复兴契合当下潮流 “如果没有《新龙门客栈》，现在越剧会是怎么样一个状态？”记者好奇。 茅威涛有些悲观：“差不多排几个新戏，还有几个名角儿能带动一下，青年演员包括陈丽君她们也没有什么票房。下乡演出效果应该还会持续火爆一阵，但在城市里，可能只能进政府支持的院线，几乎卖不出什么票。” 这种判断并非妄言。2021年，茅威涛主持开展首届百越文创长三角越剧优秀剧目邀请展，邀请到来自全国8个省市的10个越剧行业专业团体，集中上演18场越剧经典剧目，结果不如人意。“我们只有少数作品和演员有市场，其他几乎没有，而且这个市场容量可能也就只能演1—2场。”茅威涛说得很直白。 同一时期，音乐剧等艺术形式异军突起，再加上明星话剧，几乎占据了演出市场的半壁江山。比如，音乐剧驻场演出不断，很多剧可以热火朝天连演3个月，还总是一票难求。茅威涛为此焦虑倍增，“那时候越剧不仅没有市场，也缺少市场化的产品”。 越剧市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另一个佐证是，《新龙门客栈》刚推出时，票务网站一时不知道如何分类。孙钰熙记得：“戏曲分类原本就有，但几乎没有人会主动点进去。他们想把我们放到曲艺一栏，但好像不大准确；若是混在音乐剧里面，又显得有些另类。”现在，再点开大麦网，搜索“新龙门客栈”，会发现它被分在“沉浸式演出”的类目之下，4月所有场次的门票都显示“缺货登记”。 “在城市里面，人们会选择的一定是最先进的艺术表达，这就是先进文化生产力。”茅威涛有了这样的感悟。 越剧曾是先进文化生产力的代表，如今《新龙门客栈》的出圈，让越剧重新与主流的艺术表现形式站上了同一跑道。“好多音乐剧的朋友跟我说，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挑战。”说到这里，茅威涛把身子窝进座位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说，“因为音乐剧是舶来品，在国内没有基础，但越剧不是，所有中国传统戏曲都是长久延续下来的艺术，是有坚实根底的。传统艺术要和当下新的生产力相结合，才能具备鲜活的生命力。” 曾有人总结过越剧的成功密码：言情剧的程式一如既往，永不疲倦地用柔美的风格向以女性为主的观众讲述着女性的故事；演员与观众间的纽带作用极为关键，戏迷往往迷失于其偶像的艺术和个性魅力之中而难以自拔……放到现在，这样的论断也没有过时。茅威涛认为，越剧复兴契合了当下潮流。越剧本就长于抒情，取材多以“才子佳人”为主。在一代代的经典演绎下，其中的形象也不断创新迭代，在时代潮流中呈现全新面貌。反抗封建礼教，追求爱与幸福，这种和人格觉醒相关的脉络愈发清晰，也展现出更多元的女性魅力。 面对如今泼天的流量，茅威涛并不惊讶。粉丝文化一直是越剧的重要组成部分，茅威涛早就见识过粉丝的力量。“我们的粉丝当年都是凌晨3点去排队买票，也是很疯狂的。”此前，她跟姐妹们一起演出《陆游与唐琬》，演出结束后在蝴蝶剧场做了“后台门”（stage door），与粉丝互动，“那也是疯狂得不得了”。 “现在是粉丝经济的时代，我非常清楚有人在其中做生意，我们需要动用好这种力量而不是被它裹挟。”茅威涛很清醒，她希望身处其中的演员不要因为流量而迷失，“因为流量是一时的，一两年就散掉了，只有艺术是永恒的”。 和年轻人一起成长 这么多年，一直喊着“创新”的茅威涛始终站在潮流尖端。跟茅威涛聊天，常能听到她提起一些时下流行的网络词语。比如，在讲到内容创作时，她会提到要让观众“吃得好”。这是网络上的一个流行梗，意思约等于质量高。 但在采访中，茅威涛又说，她其实害怕用“创新”这个词，“人家都说茅威涛喜欢创新，其实我最怕声光电了，很多新潮的东西我完全不懂”。在孙钰熙眼里，“茅老师很厉害的一个地方，是即使不懂很多新名词、新技术，却能把它们都很好地用起来”。 在《新龙门客栈》火了以后，茅威涛刷视频的时候看到评论，有原来的音乐剧粉丝留言感慨：“原来越剧观众以前吃得这么好啊！”她不理解意思，工作人员告诉她：“说的是那些观众不知道以前的越剧作品都这么好，他们觉得意外，有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遗憾。”自此之后，她经常在讲话中引用这个词。 茅威涛平日里不常玩游戏，手机里只有“开心消消乐”。但早在2019年，她就和风靡的手机游戏“王者荣耀”开展过跨界合作，“上官婉儿跨次元‘拜师’茅威涛”一度形成了越剧的初期破圈。团队里有人跟她提赛博朋克，她只知道概念，不了解具体内容，就放手让年轻人去做，结果还真排出一部“赛博朋克”的戏，把传统和未来结合起来，效果不错。 茅威涛的女儿是“00后”，目前在英国学习艺术史，两人经常会交流，她在创作中也会经常参考女儿的意见，“她经常会给我很多启发性的东西”。茅威涛平时喜欢看韩剧，但女儿更喜欢英剧和美剧，最近茅威涛正在追英剧《莫斯科绅士》，就是女儿推荐的，“有空时会追这种时新的剧集，想知道年轻人都在看什么”。 茅威涛的想法，是要和年轻人共同成长。相比新技术，她更看重观念的转变。《新龙门客栈》中，有一场戏让人印象深刻。戏的结尾，大漠黄沙，把一切掩盖。酒醒后的三个人，有一段四分钟的三重唱，也是剧中少有的“长时间的唱”。越剧做三重唱，不太有，而且还放在结尾，有观众看不懂，最后唱的是啥？唱那么长，什么也没讲清楚。这是孙钰熙的想法。她给记者解释：“古典戏剧有一个价值观指向，一个戏演到最后，讲了一个什么道理，主题性很鲜明，但是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很难接受。三个人重唱的时候，我认为是归于虚无，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其实都幻灭了。” 茅威涛很赞同：“恰恰是这份‘虚无’，通过一个新武侠剧，在当下全球一体化进程中，传递了今天人的生命价值和哲学思考。”但她也坦言，如果是她去创作，可能不会走这样一个路线，或者说，已经成熟的编导也不会去走这样的路线，但这正是我们现在特别需要的新创作。“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落伍了，会有失落感，但又很高兴，说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跟着他们一起在成长。” 今年初的“微博之夜”上，茅威涛第一次以非表演艺术获奖者的身份站在领奖台上，代表《新龙门客栈》剧组领取“年度演出奖”。 这种身份的转变会让她感到失落吗？“完全没有！”茅威涛笑着说起她很喜欢的一个有关钱锺书的典故，当有好作品时，钱锺书曾说：“吃鸡蛋就好了，为什么要去看那只生蛋的鸡呢？”这句话让她颇有感触。 以前，茅威涛总是讲，自己是被上一辈的老师像孵化鸡蛋一样带出来的，希望努力做好一颗鸡蛋。但现在，她更希望能做好那只生蛋的鸡。“微博之夜”上，茅威涛说，她带着两个“鸡蛋代表”来领奖，未来还要为越剧孵化更多优质的鸡蛋。